成都二師學生劃了一百多名右派,絕大部分送去「勞動教養」。圖為反右派遊行活動。(圖片來源:公有領域)
成都二師全校一千多名學生劃了一百多名右派,平均年齡不足二十歲,全是黃毛未蛻,乳氣未乾的娃娃。這些定性為「右派敵人」的娃娃,絕大部分開除學藉送到西昌大涼山去「勞動教養」,這一去就二十多年。
突然發生的事件
時光倒回去五十年的1957年4月的一天,在成都第二師範學校(簡稱成都二師,現名成都市鹽道街中學)閱報欄前,圍著很多十六七歲的學生娃娃,在爭看上海《文匯報》上的一條消息,說的是安徽省某鄉幹部剋扣小學教師工資,還毆打一位叫常金白的教師。
對於這些明天就要去作教師的學子們,這消息無異是在他們心中投下了一個炸彈。整個上午閱報欄圍滿了學生,讀報的、議論的,沸沸揚揚,人頭攢動,有人在報上批字,有人響應,一時群情激憤像鍋開了的水。
很快,出現一張要求政府嚴懲毆打教師凶手的大字報。這天上午學生們不歸教室,教導主任和各年級班主任前來勸說,說這些事與四川無關,大家回去上課。
這個「與四川無關」的說法,立即引起廣大學生們的反駁,他們舉出所見所聞的一些四川的例子,比《文匯報》上說的還要嚴重。學生們有了新的想法,要求校方和成都市政府允許學生聲援常金白,並希望把聲援信刊登在報刊上,當然遭到校方的拒絕。於是一些學生聯絡全川師範生,準備調查此類事件,要求政府採取行動制止鄉村基層幹部的違法行為。
無獨有偶,恰在此時,省裡來通知:從今年起對師範生的全年伙食費只供9個月,寒暑假伙食自行解決,這個改變建校以來傳統作法,被一些學生和常金白事件攪在一起,一時群情沸騰,反抗之聲不斷,有人提出上街遊行,一個叫徐航的高斑學生,當即寫了《告全市人民書》。
晚餐後學生們陸續湧向學校大門,發現大門被許多不名身份的「市民」堵住了,其中幾個高大強壯的人在大聲喝斥:「不許外出!不許鬧事!」一些自稱是工人、農民的代表和學生展開了激烈的爭論。一些辯不過學生的工人、農民代表,竟然罵學生「忘恩負義,白吃人民飯,白拿人民錢」,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壞苗苗」,不配做人民教師。
忽然,有個學生發現不少「市民代表」衣服下藏有短棍,便大聲驚叫:「他們要打學生,快跑!」幾個膽大的學生上前去奪,帶棍的人揚手就打,場面開始混亂。這時不知誰按響了學校的緊急電鈴,有人打開廣播高喊:「二師同學,暴徒衝進學校打學生了,快去增援啊!」於是,更多的學生奔向大門。
「市民代表」見勢退卻,挨了打受了委曲的學生緊追不捨,還拾起遺棄在地上的木棍,一路追到派出所。派出所空無一人,「市民代表」也突然無影無蹤。被激怒的學生們已有六七百人,便手挽手一路雀躍歡呼,沿著幾條小街狂呼口號返回學校。這本來就是不成熟的娃娃行為,當局卻不這樣看,認為是件不得了的「反革命爆亂」,很快上報省市委和中央……
民主空氣的由來
成都二師是座專為全省各縣市培養小學教師的師範學校。二十世紀初,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為挽救瀕於滅亡的大清國,下詔廢科舉辦新學,用八國聯軍之役清廷對各國的賠款返還的銀子,在全國十幾個重要省會興辦的高等師範學堂,它位居榜首。
自清廷、民國乃至四九之後一段時間,一直實行向全省公招優秀學生,不僅吃飯不要錢,還發給生活費。作家巴金、艾蕪、沙訂等一代文化名人都是從這所學堂走出去的。
師範生是命定由國家分配,畢業後要去作小學教師和中學教師的。他們喜歡閱讀書報,思考問題,關心國家和社會大事,樂於集會、結社、自辦刊物和壁報,組織文學小團體。徐航本名徐榮忠,是58級學生,他想學梁啟超辦《少年中國》,就也辦了張《蓉城少年報》,引來許多同學投稿,還刊登過作家石天河等人討論文藝的書信。
但他們不知道現在早已不是自由自在的年代,一切都需在黨的領導進行。當然更不知道這一鬧,已惹下包天大禍。接著,在一次全校的集會上,學校張校長給大家介紹了一位新調來的徐副校長,後來學生們漸漸知道這位徐副校長曾是東城區公安局的副局長。
在這位徐副校長的領導下,學校成立了有共青團成都市委學生工作部、教育局、東城公安分局和校方保衛人員組成的「二師事件處理工作組」,這個工作組直接對成都市委宣傳部部長葉石負責。工作組的任務是發動群眾,調查揭露隱藏在二師學生中的「階級敵人」和有「反社會主義情緒」的其它分子,以待上報並研究決定如何處理。
鎮壓悄悄來臨
二十三年後與我一起在《成都晚報》副刊工作的朋友的吳紅,他不是二師一年級跟班上來的學生,是隨父所在的四川師範學院由南充遷往成都時,從永川師範學校轉學入二師五七級二班的。這個班的學生大部分是從號稱鹽都的自貢招來的,他到二師直至畢業大約也就是五個月的時間。當時剛好十五歲,是班上的小娃兒。
但他很快喜愛上了這個班的大哥哥們,例如班長郭XX,籃球打的好而被選為四川體工隊的中鋒;同桌的李柏森,是辛亥革命時和吳玉章一起發動榮縣起義、在攻打成都時犧牲了烈士李某的孩子。他語文、數理都十分優秀,籃球也打的好,還是成都市青年繪畫比賽的第二名;簡XX是成都乒乓球比賽的亞軍,純淨得像山上的泉水。最令他不可思議的是一個二度駝背的殘疾同學劉XX,平時走路都不方便卻彈得一手好鋼琴,因為家裡窮週末也不回去,好為家裡省下一天的米糧,一到週末他就鑽進琴房,於是琴房裡就飄出一個窮學生奮力求學的或高亢、或感傷、或悠揚的琴聲,引來了不少老師同學駐足聆聽,不停點頭稱讚……
就在宣布結束教育實習那天的會上,校方同時宣布了一個使全體57級300多名學生不安而又不明白的決定:根據中共成都市委宣傳部和成都市教育局文件,二師本年度應屆畢業生在分配去工作單位前,將參加成都市東城區小學教師整風反右運動學習。於是學生們帶著行李列隊駐進成都磨子橋七中和成都空軍駐地,負責運動的工作組宣布了不准外出,不准寫信、收信,不准會客等嚴格的紀律。接著是動員大會,學習討論,人人表態。學生們才恍然大悟,原來一切早已準備就緒。當同學按要求圍成圓圈坐下時,早已準備好的積極份子和支持者們,立即開始揭發,並凶惡地大聲喊:「XXX,你這個罪大惡極的反黨反社會主義份子還不站出來?」
「我揭發你參加二師暴亂,衝擊無產階級專政機關的滔天罪行。」
「我揭發!」
「我揭發!」
參會者爭相舉手,唯恐落後不能表現自已「靠攏組織」。昔日和睦近似兄弟姊妹的同學關係沒有了,一下變成了深仇大恨的敵人,恨不得把對方嘶咬得鮮血淋淋,五臟破裂。
一般一個上午揪出兩三個「階級敵人」,天天都在揪,一連揪了一二十天,而且日日加溫,時時升級。學生娃娃們哪經過這種陣仗,一般都驚慌失措,進退失據,渾身發抖,第一天就有幾個學生嚇得小便失禁,尿了一褲子。凡被點名批鬥的學生當晚就被命令捲起鋪蓋滾到階級敵人和犯罪份子的泥坑裡去了。誰敢反抗?誰又敢反抗?一當成為「階級敵人」,上下就有人跟著、管著、看著、守著,來去勾著頭,說話聲音小得像啞了嗓子的雞鴨,任人擺弄,任人折騰。
揪出「反革命大同黨」
當反右運動進行到第二週,二師學生被要求列隊返校,參加逮捕反革命「大同黨」首惡份子及其同黨的大會。那天下午天氣陰沉,學生們列隊走進校門,看到從校門通往操場的路兩側佈滿了荷槍實彈的武裝士兵。刺刀的陰寒,鋼盔的森冷,使陽春三月的蓉城近似數九隆冬。學生們快步疾行,在指定的地點坐下。會場上積極份子們情緒激昂,革命歌聲不斷,時而有人振臂呼喊口號:「堅決鎮壓反革分子!」「保衛無產階級紅色江山!」
臺下一千多名各年級學生鴉雀無聲,望著主席臺一舉一動。忽然,從人群裡有人舉起了一幅貼在木板上的,畫著「大同黨」首惡份子人物的漫畫,接著,掛著大紙牌的「大同黨」首要與主犯,被士兵押上審判臺。一些人為顯極積,跳上臺就對著他們拳打腳踢,當場有兩個「反革命」被打得頭破血流昏倒在地。臺下是叫好的口號聲。這時學生們才發現,所謂的「大同黨」十多個人,原來是58,59級的、不滿20歲的學生娃娃。
零落成泥輾著塵
1958年4月「51」前夕,東城區教育系統在錦江川劇院舉行「慶祝反右鬥爭勝利大會」,僥倖獲得寬大的「內控右派」的吳紅,坐在樓廂倒數第二排的一個位子上,他偷偷用眼光尋找二師57級同學,已有一半人不見了,全校一千多名學生劃了一百多名右派,平均年齡不足二十歲,全是黃毛未蛻,乳氣未乾的娃娃。這些定性為「右派敵人」的娃娃,絕大部分開除學藉送到西昌大涼山去「勞動教養」,這一去就二十多年。
那位駝背的鋼琴家到涼山不久便去世,臨終前想唱支歌也沒了力氣,大涼山灰暗的天空中似乎飄蕩著這音樂奇材無盡的哀訴;那個想學梁啟超辦《蓉城少年》的徐航,在去勞改農場不久因飢餓難忍,勞動時撿了地上的一個爛西紅柿,竟被當地民兵按在地上,用鵝卵石打得腦漿迸濺一命嗚呼。
直到1978年,有關部門為這批青少年右派進行所謂的「平反」時,他們中的不少人已經收不到這個「改正」通知書了。他們的父母親人已經早就不知道他們的音訊下落了。二師的同學中至今來留傳著57級某班兩個少年右派的悲慘故事。
當工作人員向他們宣讀所謂的平反通知時,發現兩個人的眼珠不動,正驚異間,兩個同學忽然放聲狂笑,笑聲十分恐怖,然後突然倒下再也沒有起來。那個父親曾是吳玉章戰友的李白森,僥倖留在成都市一所平民學校做看門人,後來讓他代課,直到1978年平反後才被允許做一名小學教員。一位右派詩人在《祭友》中寫道:「少年望北斗,壯歲作楚囚。笑傲南冠幾多秋?歲月水東流。人非物依舊,青塚恨悠悠。淚灑『空吟聞笛賦』,日暮風雨愁。」
無言的結局
這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爭爭鬥鬥,使許多人的生活也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二師事件中被調到二師任副校長的原東城區公安局副局長的徐某,竟也在運動後期被人控告,同情學生而被打成右派,而領導清查二師事件的中共成都市宣傳部部長葉石也成了右派,這真是叫人哭笑不得的殊途同歸。
而當年一些反右積極份子們,大都得到升遷,成為各級政權和單位的負責人,吳紅所在班的13名所謂熱愛共產黨、毛主席,對階級敵人鬥爭堅決的革命學生們,陸續被提拔成為教育局長,文化局長,城建大隊長,體委副主任,人大副主任,書記,校長……
不知他們在頤養天年的現在,忘沒有忘卻這樁「小匈牙利反革命事件」?
「往事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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