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陳賢雲才二十二歲,正遇上了國、共兩黨爭奪江山的動盪時代。(圖片來源:網路圖片)
2021年元旦前,在四川省筠連縣海贏鎮外幾十里一個偏遠的農村裡,一位滿頭銀髮瘦弱憔悴的老年婦女在貧病交迫中靜靜地離開了人世。她就是在中華民國時代曾被委任為四川省珙縣縣長的陳賢雲女士。享年92歲,這個歲數在當今社會雖不能算特別高壽,但既「壓倒」了痴心妄想「萬壽無疆」的毛皇,也與中共的什麼「小平同志」並駕齊驅。這對於一個一生遭受迫害、九死一生的她來說也算得是個奇蹟。然而她傳奇般的遭遇還不止於此。所以更值得給予記敘。
一
1950年在四川的筠連縣,有個姑娘叫陳賢雲,才二十二歲,人聰明漂亮,剛由高中畢業,進入社會,正遇上了國、共兩黨爭奪江山,大動盪大變遷的年代。此時中共的軍隊已進入了四川,控制了成都,重慶等重要城市和大部分地區。但在川南一隅卻還不是它中共的天下,而是國民黨「內二警」總隊田棟雲將軍的勢力範圍。所謂「內二警」名義上是交通警察,實際上是一支國民黨嫡系的武裝特種部隊。田棟雲原駐於雲南省境內,被盧漢,龍雲脅迫參加「起義」。但田是忠於民國政府的,所以不久他便帶上兩個師的兵力,衝出雲南,殺回四川,進入川、滇交界的筠連,高縣,慶符,珙縣等地。由於其裝備精良,各種輕、重武器及無線電通訊設備俱全。所以上述各縣對抗中共的地方武裝,都紛紛歸於田將軍麾下,願聽其調遣,一時在川南頗具聲勢。所以田棟雲也就要在當地招軍買馬擴充勢力。就在這種情況下,陳賢雲小姐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被招聘進了田棟雲的部隊裡工作。由於她年輕有文化,氣質形象頗佳,因而受到田將軍的賞識,常跟隨於田將軍左右,就是我們今天說的秘書了。
在那戎馬倥傯烽火連天的歲月裡,田將軍因為看見陳賢雲工作非常勤懇負責,任勞任怨,有一天他便對陳說,「我委派你作珙縣的縣長,將來時局穩定後你再去赴任」。並給了她一紙委任書。但後來這「時局」卻無法「穩定」。其後,中共以十幾萬大軍壓向川南,田棟雲僅以兩個師的正規軍和一些地方武裝,實在是寡眾懸殊,多次激戰,雖重創共軍,殺敵上萬,但終不免敗北。有人說田率少數人經雲南逃入緬甸,也有人說田戰死沙場,眾說紛紜,至今莫衷一是。
二
陳賢雲也在兵敗後被俘,經搜查發現了她這張縣長委任狀。黑字白紙外加有公章,當然是「鐵證如山」了。當時正是所謂「鎮反」運動高潮,國民黨政府的鄉長,能保住腦袋的全國也找不出幾個,何況你這縣長?更加陳賢雲在所謂「受審」中大義凜然,毫無懼色。態度「極端惡劣」,指著中共所謂的「法官」罵道:「你有什麼不得了?若是我們打敗了你們共黨,我照樣審判你」!中共法官氣得直跳腳,失態之餘也對陳破口大罵。所以陳賢雲隨即被當地法院以「反動偽縣長」的「主罪」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故事到此本來該以香消玉殞落幕了。
但陳小姐好像是天生的福不大而命大。原來她此前已與其同鄉男友戀愛並懷有身孕4個月了。那麼槍一響就是兩條人命。就算是陳賢雲「罪該萬死」,那腹中的小生命總不能是「反革命」罷?殺嬰兒怎麼說得過去?於是中共當局為了彰顯它的「革命人道主義」,便來個「經研究決定」於分娩後再執行。這一拖就是半年,半年後「鎮反」高潮已過去了,中國的事歷來都是這樣,比如在「嚴打」運動中判死刑的,如放在平時,判幾年都可了結。所以陳賢雲終於又撿到了一條命,改判為無期徒刑。「主罪」仍然是「反動偽縣長」,這是不可能變的。人家法院說了,是「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法院是「以事實為依據,法律為準繩」判你的刑,你只有認罪服法,安心改造,才是唯一的出路。—-多麼「有據有理」,「義正辭嚴」啊!
三
不過命運之神好像專門愛找陳小姐開玩笑似的。時光老人把我們的陳賢雲小姐帶到了1975年。這時的她,經過二十多年的鐵窗風雨,早己是「花容憔悴玉顏消,青絲暗換白髮飄」了。好不容易等到天恩浩蕩,根據「毛萎人」的指示:原國民黨縣、團級以上的黨、政、軍、特人員,不論所剩刑期長短,不管改造表現如何,一律予以寬大處理,立即釋放。當時陳賢雲被關押在四川省第四監獄。我當時也是這個監獄內的政治犯,不過本人已把15年牢底坐穿,但又成了被戴上「反革命」帽子強迫留隊繼續「改造」的「就業人員」。因為有點他們稱為的「反動知識」,當時又還年輕,於是被安排在監獄醫院裡從事「醫務勞動」。但您可別拿我與今天「人民醫院」裡那些賺大錢的醫生相提並論。我們當時不但賺不到錢,除了要幹測體溫,量血壓,打針、換藥及處理常見病一類的事而外,還是要給病人端屎,倒尿,洗澡,餵飯等一切雜活。而且所幹的一切事,都不能稱「工作」,另有個特殊詞彙叫「勞動」。特別是我這個「就業人員」又還特別要多一樣「勞動」,就是去跑腿辦事,比如去給張獄吏送藥,王獄吏打針。那些老爺、太太一步路都不願走,犯人又不許走,就只有叫我去「勞動」。因而有「缺口德」的朋友就送了我一個美稱:「跑腿辦公室主任」。
那天我又奉命去給女犯隊的一個什麼隊長送藥。走到辦公室外就看見裡面站著一個女囚犯,看外表已是五十左右的人,頭髮都花白了,但雖身著囚服,卻乾淨整齊。而且兩目炯炯有神,儀態端莊大方,一看就是個受過教育有知識的人,決非那些雞鳴狗盜之徒。她正在有理有節侃侃而談:「報告管教」——這是囚犯給獄吏說話前必須加在前面的「導詞」。就像今天大家看古裝電視劇上那些臣子給皇上講話前必須先說「啟稟聖上」一樣,否則你就要被斥為「不懂規矩」了。接下去我聽她說道「這次政府寬大處理原國民黨縣團級以上的人員,是黨的英明政策。我原判決書上寫得明明白白主罪是反動偽縣長,我應該是屬於這個範圍的,請問管教,為什麼寬大處理的名單中沒有我呢?」,坐在辦公桌前的那位女「管教」姓肖,她眼皮都不抬地回答道「你說為啥呢」?這位「管教」,不知是答不上,還是裝糊塗,竟然叫人家自找答案。那女囚說「我就是不明白,才來向管教匯報請示呀」!這時那位女「管教」才慢慢放下了手中的一張報紙,面帶怒容地說「你算個啥子縣長嘛?你那個縣長是田棟雲這個土匪司令封的,我們不承認你這個假縣長」。
那女囚一聽顯得有點激動,先是「哦」了一聲,然後說「我這個縣長原來是假的呀,既是假的,那麼原判決書上定我的『反動偽縣長』的主罪,和按此主罪定的死刑、後改無期徒刑就不能成立了,不能成立就算了嘛,已關了我二十多年就不說了,總可以把我放了嘛」。那女「管教」一聽,勃然大怒,桌上一巴掌罵道「你這個反改造,反革命傢伙好囂張!妄想逃脫罪責,想放你?不老實改造,放你的血」!四川方言「放血」就是殺頭的意思。接著那「管教」又說「陳賢雲,當年人民政府刀下留人沒殺你,就是最大的寬大了,你不要『想精、想怪』的,還妄想政府放你,腸子想斷了,裝不下屎」。這時陳賢雲也好像豁出去了,幾乎帶有哭腔地說道「報告管教,我當了反動縣長該殺就殺,我不含糊。但政府又說我那縣長是假的,人民政府判刑是以事實為依據,法律為準繩,既然現在政府都認為那事實是假的,如何能按假的事實來作判刑的依據呢」?
這時我才發現這位女囚徒真是伶牙利齒,雖然情緒有些激動,說話卻條理分明,邏輯嚴謹,句句話都把管教大人逼到牆角幾乎沒有退路了。那個所謂的管教此時除了不斷提高其音量的「分貝」高聲地吼罵「你這傢伙反動,囂張」以外,根本說不出任何可以自圓其說的道理。由於她的聲調不斷地提高,引來其他獄吏的張望,我也被人「發現」了。平時如果男囚犯或就業員敢進入女監區,那是不得了的大錯,非挨捆、打不可。好在她們都知道我是「跑腿辦公室」的,所以只叫我放下藥快點走就完了。
這是我第一次認識到的陳賢雲女士。後來聽說她們隊上還召開了幾個晚上的「批判鬥爭會」來批鬥陳賢雲「不認罪服法,不安心改造」,而且「反動氣焰囂張」的「反改造行為」。其實當天陳賢雲只是要求,「既然說我這縣長是假的,那罪就不能成立,關了我二十多年就算了嘛」,只要求把她放了就是。這個可憐的要求難道還過份嗎?「關了二十多年就算了嘛」—-中國人的人權真是一分錢都不值!比起今天1957年「右派」朋友們要求平反、道歉、索賠,人家又哪有一點「反動氣焰囂張」呢?但就這一點要求也是辦不到的,明明該落實的政策也不予落實。還得不明不白的將牢坐到底。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才由「鄧大人」一聲令下,所有原國民黨在押人員一律釋放,這回沒有「真、假」可分了,她才得以出獄。
四
出獄以後,垂垂老矣的她生計困難,無家可歸,「留隊」,作為「老殘就業員」處理,一月只有一百多元的生活費。她只好在路旁擺個小攤賣一種用米漿做成的粑。再培育點豆芽菜來賣。我常走那裡過,有時也買一兩塊嚐嚐味道還可以。大家混熟了,她也是有一定文化素養的人,有一天閒談時我給她開玩笑說「你賣的這個粑可以取個名」,她問我:什麼名?我說「就叫『縣長粑』」,把她逗笑了,罵我「你壞,取笑我」。我說「不是取笑,是有典故的,《史記—-蕭何世家》裡有一段記載說,秦代有個東陵候,秦亡國後,他家裡貧窮,種瓜賣,常售於長安城東。世稱『東陵瓜』。大詩人王維在《老將行》一詩中有句云:『路旁時賣故侯瓜,門前學種先生柳』。先生柳,是指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故候瓜,就說的是東陵侯的事。你現在賣荳芽與粑,我就送你一首詩吧:
「艱難生計亦堪嗟,往事紛紛如亂麻。門前學種豆芽菜,路旁且賣縣長粑」——你看寫得可以不?
一席話把她也逗樂了。她並告訴我,王維的詩她讀高中時也很愛讀的,我說的那首《老將行》,她還記得是選入了《唐詩三百首》中的。這時我看見她臉上浮起笑容,眼中閃爍著淚光,彷彿又回到了讀高中的少女時代。當然,這個「縣長粑」的「招牌」是不敢挂的。就在那監獄的眼皮下,那豈不要成為「幻想變天復辟」的「大罪」了嗎?
五
像她這樣的遭遇,在我們這個「偉大的國度」裡也不是絕無僅有的。比如我們四川夾江縣稅務局有個站長叫高一青,還曾是地下黨員。「反右」時被劃為「中右」,即不公開宣布、由機關內控處理,降職,降薪的「右派份子」又叫「內控右派」。可是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落實政策時,在檔案裡當年給他作記錄的人,一點馬虎大意將「中右」二字誤寫為「中中」。就為這麼個任何人一看都知道是筆誤的事,就不給他落實右派的政策,說他的「右派」是「假的」,明明寫的是「中中」嘛,你怎麼是右派呢?問這「中中」是什麼意思?回答是「幹部內部分類」,而且「屬於機關內部機密,無可奉告」。呵呵!外交辭令都用上了。於是「真右派」就變成了「假右派」!又比如筆者當年工作的石油勘探隊,由於已撤消多年了,到落實政策時,人家說「你一個小小工作員,又不是名人,查不到你當年劃右派的檔案了」,哪怕判決書裡明明寫著,人家就是不理,你有什麼辦法?所以正如陳賢雲說的「當年要槍斃我,要判我無期徒刑時,我這個縣長就是真的;等到要落實寬大政策時,我這個縣長就是假的了」。這就是在極權專制的制度下根本無理可講,正如有幅諷刺對聯說的那樣:
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
說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嗚呼,夫復何言!願陳賢雲女士在天之靈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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