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国家文物局组织了由有关专家学者和记者参加的“西藏古格文明考察宣传活动”,考察队深入阿里20余天,触摸到古格文明发展演变的丝丝脉络---
7、8月,是阿里的雨季,雨雾往往乘着雪原的夜色呼啸着来去。
清晨醒来,淅沥的小雨初歇,乌云放肆地铺展于雪峰之间,沉沉地直逼辽阔的高原草甸,仿佛是从天空中伸出千万条黑舌,正欲争舔碧草上的露珠。在天与地的争搏之中,我们的考察车队显得瑟缩而无助。
到阿里了。
荒凉、空旷、沉寂,像是走在地球的边缘,像是盘古初分天地,像是女娲尚未补天,像是我们从未进入过的侏罗纪时代。
我们就在这样的氛围中,走近晶莹幻妙的神山冈仁波齐,走近纯净如梦的圣湖玛旁雍错,走近被奇特的土林地貌环抱着的札达---古格王朝的起点与终点。
打量古格---土林之巅、河谷之侧,到处都有古格废墟,那荒芜的寺院、残损的窑洞,如一双双永不瞑目的眼睛我是看着马丽华《西行阿里》的这段文字走向古格的:“那个苍凉秋日,伤怀之晨……一行数十骑暂且中止了仓皇西奔的杂沓踢声,聚拢来凄然作别……吉德尼玛衮这位落难王孙,乱发纷披,衣冠不整,双目茫然,灵魂空虚。此刻,奉命护送王孙西行亡命的两位老臣该踏上归程了,正双双向王子施礼,祝祷王子一路平安……王子掩面而泣,竟不能言。”吉德尼玛衮,是吐蕃王朝那位著名的灭佛赞普朗达玛的曾孙,朗达玛大规模禁绝佛教,强令僧人还俗,终于招来杀身之祸,直接导致了奴隶与平民的大起义,吐蕃王朝不久后分崩离析。吉德尼玛衮仓皇逃往西边的阿里---羊同(即象雄)的札布让(即札达县),不意竟成为统一阿里的君王,他的幼子德祖衮受封于云彩弯弯的地方,即札布让,成为皇皇700余年古格王朝的开国君主。
在昔日古格的疆域徘徊了五六天,对古格的想象不再局限于一些苍白的文字。这里高大而狰狞的土林触目皆是,张牙舞爪地对怀中的札达盆地作势欲扑。无论是在土林之巅,还是在河谷之侧,几乎到处都有古格时代留下的废墟,最多的是荒芜的寺院,也有山腰上残损的窑洞,如一双双永不瞑目的眼睛,瞪视着后人,似乎随时都会有悲凉的故事从中溢出。
最让人震撼的,就是古格山---古格王宫遗址。
攀爬古格山,在蜂窝的窑洞、防御堡垒间穿行,山脚兀立着拥有灿烂壁画与佛像的红殿、白殿、度母殿,山巅傲然着王宫议事厅、夏宫等王室居住群。爬山很累人,我们几步一喘,真不能想象,当初古格人如何出行。
不必一一细述,光是红殿与白殿这两个庙宇,就给我们一个大惊喜。绘满红殿、白殿的壁画,其妙相庄严与灵动飞扬融而为一,色彩鲜艳得仿佛昨天刚刚画成。特别是那些妩媚动人的菩萨、绝艳惊人的度母,以及国王王后礼佛图与佛传故事图等,都让我们怦然心动,流连忘返。
为什么王宫、民居、军事设施均破坏殆尽,独独留下几个佛堂呢?据说,因为拉达克人原也是佛教徒---事实上,拉达克王与古格王谊属同宗,他们的开国君主分别是吐蕃末代王孙吉德尼玛衮所生的兄与弟---在毁灭了古格的一切之后,拉达克人心存敬畏地止步于神佛之前。这样,不曾遗下国史的哑迹般的古格王朝,才有如沧海遗珠,将独特的佛教艺术保存到了今天。
仅仅从这些壁画,我们就可以揣度古格的不凡。如果这里不曾有过辉煌的文明,不可能产生如此精美而浑厚的艺术。
小小的古格,人们为什么对它着迷?--在西藏文明发展史上,古格功不可没徘徊古格,一个疑问萦绕不去:古格的意义究竟何在?
古格王国的疆域,基本是现在札达县的范围,它也曾经兼并过现在属普兰、日土县的一些土地。现在的札达县,人口是五千多。那么,鼎盛时期的古格王朝,究竟养活了多少臣民?
葛健雄教授在《走近太阳》一书里推断,古格王朝拥有数十万臣民,依据是古格曾经击退过印度号称十几万入侵雄兵。
中国历史博物馆考古部主任杨林推测,古格大约有几万人。他认为光是古格都城就可能有1万人左右,否则无法供养奢华的王宫和繁多的庙宇。
阿里地区文物抢救办公室副主任张建林极其谨慎,不肯明确古格人究竟有多少:“目前没有考古上的依据,”不过他却明确表示,古格绝不可能养活数十万、哪怕是几万人。他甚至认为,古格都城只有千把人左右,因为现存的800孔窑洞,据他的考察,并非同时使用,而是旋塌旋建。他的主要依据是,这里的生存环境恶劣,不可能养活太多的人。
张建林的谨慎是有道理的。
那么,孜孜于一个万把人、或者就算数万人的、地处偏远的小王国的研究,有些什么意义呢?张建林几乎脱口而出,表明这位坚持不懈致力于古格实地研究的考古学者对此深思熟虑:
第一是宗教上的意义。藏传佛教后弘期上路弘法的根基就在古格,阿里地区当时开展了大规模的译经、建寺活动,对整个西藏的佛教传播起到关键作用。
第二是政体。与西藏吐蕃政权之后政教合一的政体不同,古格王朝是政教分离,延续了700多年,一直是王权至上,这是意味深长的。
第三是军事。古格地处西陲,是卫藏的门户,它的存在,起到了抵御来自西面及西南方外来侵略势力的作用。
第四是其独特的地理环境。在卫藏与尼泊尔、印度、中亚、新疆的枢纽地带,古格为各地的经济文化交往作出了贡献。
第五是它独特的佛教艺术,与卫藏地区有明显差别,在后弘期之初大量吸收印度、尼泊尔、克什米尔佛教艺术的养分,并在13世纪初形成独特的古格佛教艺术。
一个小小的古格,在西藏的发展历史上竟拥有如此之多的重要贡献,难怪值得细细琢磨。
近年来,关于阿里、关于古格的书籍和文章一下子多了起来。每一个到过古格的人,总觉得不说点什么、写点什么就对不起古格,对不起自己的辛苦。我看过几本写古格的书,作者都是在阿里只呆了不到一个月、在古格更只呆了个把星期。
所以有一种说法,现在国内外学界兴起“古格热”。但张建林对此不以为然:我不这样认为,踏踏实实研究古格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这里毕竟太艰苦。
幸而踏踏实实肯呆下来用脚来做学问的学者还有,如我所接触的张建林、宗同昌,四川大学考古系教授霍威、李永宪等专家。
我们不能不对他们表示极大的敬意。
不设防的古格---如果阿里的物质条件再好一些,人流必会汹涌而来,古格能抵挡那些热切的眼睛与手吗1997年-1999年,阿里地区文物抢救办公室曾在国家文物局的支持下,开展了大规模的古格都城维修保护工程,成效卓著,有效地防止了其整体环境的进一步恶化。
然而,古格并不是只有一个都城。
即使是修复过的古格都城,也依然脆弱,抵御不了任何天灾人祸。只不过隔了两年重返古格的张建林,已经几次惊呼:上次还有的洞窟,怎么就没了?上次这张壁画还好好的,怎么这回淌满了雨水滴漏的难看痕迹?上次刚刚修好议事厅排水暗道,怎么这一次地面又被水流冲出新沟?
在札达县,还有托林寺及托林旧寺遗址、多香城堡遗址、玛囊寺遗址、卡尔普遗址、青龙沟寺庙遗址、东嘎皮央遗址、香孜遗址、江当遗址及桑丹吉林寺、卡孜寺等,据说有21处之多。如此集中的遗址聚集,在全国极为罕见。它们都还处在没有任何保护的原始状态。
类似的废墟还有许多。我们在古格王城遗址,也不经意地看见一些也许是11世纪的经卷残页,用墨或金汁写就的,就那么漫不经心地被堆在废墟的角落。许多精美的、被数百年前虔诚的教徒持诵过的“擦擦”(婴儿手掌大小的圆形泥塑,中间塑有佛像、佛塔等,是信徒用来奉神的),也无言地裸露于游客好奇的视线中。
如果它们是在内地,相信一定会被博物馆、考古所等大雅之堂争相收藏,被历史学家、宗教学家、考古学家反复琢磨,因为这些宝贝将大有文章可做。700余年的古格王朝,没有留下自己的历史,连君王的世系,都还不能完全理清,除了一个开头和结尾,分别仰仗卫藏的史书及西方传教士沾沾自喜的信函,尚能让我们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中间的四五百年,除了一些大的宗教活动,古格几乎完全隐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沉沉黑夜。没有人能说得清古格。这不正给考古学家留下了极大的学术空间吗?不正给爱好杜撰的文人、喜欢探险的中外游客一个极大的诱惑吗?
在关于古格的书中,在一些古格游记中,几乎都少不了这一段:她或他如何急切地在“擦擦”堆中翻检着、搜寻着,一旦发现中意的、雕刻精细的,便理所当然地据为己有,过后还会毫无惭色地拿出来发一通思古幽情。如果阿里的路再畅达一些,如果阿里的海拔再低一些,如果阿里的物质条件再好一些,人流必会汹涌而来。而几乎完全不设防的古格,是不可能抵挡那些热切的眼睛与手的。物质条件的苛刻,使这里不可能有内地那样完备的文物保护设施。
古格因此还在苟延残喘。
札达县正在造发电厂,招待所服务员央金说,也许10月份就会一天24小时供电了;光缆也正在加速度地朝札达延伸;阿里首府狮泉河据说即将修机场了,选址工作正在进行,曾是飞行禁区的阿里,可能将载来无数兴高采烈的游客……
这些令人兴奋的消息,却成了记者的隐忧:如果保护措施跟不上,古格会不会被人流冲垮?
祈祷古格平安吧,因为它太灿烂,却又太脆弱!
千龙新闻网/李泓冰 陈智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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