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电话令我感到温暖,随后几天,我一直在考虑是否听从你的劝告,就12·18抄家事件起诉成都市公安局一处,但最终还是决定忍耐,不与隶属于强权的司法机关打这种消耗战。我已经累了,接着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悲凉之雾,我辨不准方向,因为我实在不明白在如此可怕的"犯人的祖国"里硬扛了这么多年的意义何在?
从十几年前因创作长诗《大屠杀》而锒铛入狱算起,我已经被抄了很多次家,同以前相比,最近这次算是较文明的,至少在表面上,走了法律的过场:第1,出示了《传唤证》和《搜查令》,虽然上面只字未提涉嫌何罪;第2,整个抄家过程均录了相,并特地强迫我站起来,脱帽面对镜头;第3,认真填写了《扣押物品清单》,一式两份,由我保存一份;第4,抄家过程一丝不苟,且有条不紊,没有文革式打、砸、抢行径,还找来一位派出所长为见证者。
然而,同以往任何一次抄家一样,这对我心灵的震撼将是长期的。隆冬的凌晨六点,天色还漆黑一团,我这类习惯于夜里伏案的动物,大概才入睡两三个小时吧--电话铃突然响了,并且一声接一声,响了四、五分钟!由于早有预感,我倒没怎么惊慌。宋玉披衣起床出卧室,却骤然炸起猛烈的打门声,她立刻感到出事了,就退回来叫我。这时,电话铃和打门声交织着,已相当恐怖,宋玉从猫眼里看见了一双放大的不屈不挠的拳头,只好应答。
跟着是三个陌生的粗壮男人涌进家门,此时我刚钻出卧室,披衣赤脚,睡眼朦胧。领头的中年男子叫声"廖亦武",然后就宣布对我进行"传唤"。接着又打手机叫来五个穿皮夹克的小伙子,这样,在宋玉急匆匆地出门上班之后,我就被八个大汉挟持围困着展开了搜查。计算机是重点,其次是抽屉和书房,有些死角我都忘了,他们居然能从里面搜出"魏京生接受美国之音电台采访"之类的违禁资料--这是四年前,不知什么人寄给我的。
计算机抱走了,里面有我几百万字的文稿;还有境外的"反动杂志"《倾向》9本。搜查进行了大约3个小时,这对于我60多平方米的家,足够了。一大堆字纸摊在客厅里,我随他们下七楼,上警车,被带到抚琴派出所接受审问--主要是系列政治签名和在海外网站发表《底层》《冤案》系列文章的事。
当然也包括你牵头的"活佛死刑案"的签名,"中国民主党"关于16大的什么签名。我一口回绝,连海外的文章也回绝,在虎口里我不会多想什么--接着,下午5点左右,我被释放了。临出门前,警察叫我在家呆着,随时准备接受他们的"司法传唤"。
我立即找了家网吧,快速干净地清除了所有的邮件和联系人,哪怕最一般的交往,也统统删掉。经历过太多的人和事,我最怕的就是连累朋友,在当今中国,大约也少有人情愿为"人际交往"而成为警察的猎物。
雄哥,我能做的也仅限于这些:《底层》和《冤案》的写作;小说《活下去》及其它作品的写作;我酷爱吹箫、朗诵、制作光盘,除此,就是与朋友们的自由交往。象你,象晓波这类理想主义的朋友,我从内心佩服、尊敬。虽然我们从性格、背景和人生取向上太不一样,但我这个曾经饱受践踏的底层的穷孩子,一个曾经随波逐流的野家伙,从你们身上汲取到一种向上的企及精神天堂的力量。我曾读过徐文立的《狱中家书》,非常健康,非常平凡,他关心妻子和女儿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成绩单,家长会,营养结构,买菜的讨价还价。我想,如果不是专制的压迫,他本来可以做一个好父亲,好医生。但是为人温和的徐文立居然成了中国判刑最长的政治犯!
我做不到,也许在文字之外,在箫声之外,我一事无成,但是我仍然在任何时候都支持你、晓波、丁子霖、徐文立这种也许注定战败的理想者。这个国家可以剥夺去我的一切,但不能剥夺去我引为自豪的朋友们。
我不懂政治,也不懂法律,但平生阅事无数,我知道,在"活佛爆炸案"的司法程序的诉求上与你站在一起,已经是我作为一个人的最低最低的底线了--但这不意味着我对一手遮天的恶法抱什么指望。
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恶法比无法更恐怖。活佛判死缓是"法律",不锈刚老鼠突然失踪也是"法律",我被抄家还是"法律",当年你在新疆被逮捕照样依据法律,还有成千上万冤死、打死的人,都是依法办事……仔细想想这一桩桩,一件件,气都透不过来。我老是在想:逃跑吧,逃离这恶法笼罩的"祖国",去一个无法无天的野人世界,一个靠情感和本能辨别善恶是非的世界。孟子曰:"苛政猛于虎",米兰·昆德拉在《笑忘录》里说:"孟加拉大屠杀的血流,很快就冲淡了苏联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记忆,阿连德的遇刺又掩盖了孟加拉国的呻吟,西奈沙漠之战则使人们忘记阿连德,柬埔寨大屠杀又使人们忘记西奈沙漠,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明天早晨醒来,又会是怎么样呢?这个时代的抗争者还会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么?告诉我,雄哥。
你的朋友:亦武
2002年12月圣诞夜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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