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戴河海滩上的一对情侣
北戴河的夏季是温馨的。
每当傍晚时分,大海涨潮了,几丈高的巨浪从远方向海岸涌来。一排排浊浪以排山之势,不断向着岸边的礁石猛地冲来。当浪击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过后,海浪被黑色的礁石劈成了无数飞溅的雪白浪花,漫天飞舞。那时,伫立在海滩上的赵一荻,会面对浩淼的大海从心底发出一声:“太美了,浪花!”
在大海的潮涨潮落中,赵一荻亲身感受到这个盛夏,是她人生中过得最愉快的夏天。她感到心神怡然的,决非仅仅因为北戴河有可以让人消夏的大海、以及海上翩翩飞舞的白色海鸥,还有那建在丛丛绿荫里的一幢幢小洋楼。她对北戴河感到深情依依的是,在这里结识了让她心动的人--东北军少帅张学良!
她此次随父母家人到北戴河来前,对张学良还曾产生过一丝戒意,甚至对张学良希望接近她心生反感。可是,当少女一旦近距离和这位来自东北的青年将军接触几次以后,她发觉自己已从心里深深地爱上了他!像赵一荻这样出身于南粤贵族之家的千金小姐,由于她的家庭,也由于她的品貌,在她身边当然会追逐着一批津门官宦的弟子。然而,赵一荻的心就像她那清纯的外貌一样,对那些凭祖上荫庇打发日子的豪门弟子历来敬而远之。对张学良是个例外,当然,她看重他的决不是家族与权势,她是通过和张学良的几次接触、真正地了解了他的人品。
自从赵一荻和张学良打网球以后,与他又有了几次海边的幽会。其中大多是张学良派秘书朱光沐与赵四取得了联糸。然后她们一起到大海里游泳,有时张学良还会在他的别墅里设下便宴,请赵四小姐光临。当然,有时张学良会亲自驾驶汽车,带着赵一荻前往距海边别墅不远的山海关老龙口旅游。她和他去了天下第一关城楼,又去了长城的发源地老龙口。当赵四和张学良并肩站在长城起点的雄伟城堞上时,她面对着古朴的长城碟楼和老龙口下一望无垠的滔滔大海,心中所有的烦恼都会全然忘却。
今天晚上,赵一荻又一次来到北戴河海滨。她在落日的余晖中发现,大海宛若一片镶嵌在灰褐色天幕下的深蓝色宝石。赵一荻远远望见,大海是那么恬静,海滩在暮色将临时阒无人迹。只有张学良的几位贴身侍卫,沿着被暮色笼罩的海岸警戒着。赵一荻随秘书朱光沐来到那片静悄悄的海域,她发现还像以往几次那样,张学良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倒剪着双手静静伫立在海边上。她远远注视着他的背影,越发感到那是个伟岸的背影。片刻,张学良回转身来,将热切的目光投向赵一荻,两人谁都不说话,在多日的接触中,她们彼此已经有了深深的默契。见面时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客套和拘谨。彼此可以用眼睛交流各自的感情。
“绮霞,我知道你对我的一些看法,都来自一些人对我父亲的偏见。其实,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父亲了。”当赵一荻与张学良并肩而行,沿着不时飞溅起浪花的海岸漫步,向水天相接的前方走来时,张学良终于说出了赵一荻多日想问的话。那是他在与赵一荻的几次接触中发现的问题。他发现只要他一提及乃父,赵一荻定以缄默相待。张学良知道这风华正茂的纯情少女,纯正的心里是容不得半点污秽的。张学良在习习晚风中,与赵一荻边走边说:“我知道由于接连发生了两次奉直战争,特别是东北军进关后给华北百姓造成了一些苦难,所以,民间对我父亲的骂名是在所难免的。但是,我却非常尊重我的父亲。同时,我认为他是个有非凡才能的人,我也认为父亲待人是忠厚的。”
赵一荻吃惊地望着走在身边的张学良。她没想到他会对一个普通女孩的心里活动看得那么透,更没想到他会对自己直言其父的长处。想起童年时对张作霖这个奉系军阀的印象,还有老父赵庆华那些近乎于咒骂的指责,赵一荻一时难以接受张学良对其父的褒奖。
“绮霞,我看出你对我的话不以为然。我当然能够理解,因为在此之前你两只耳朵里,已经灌满了民间对一个奉系军阀的恚恨。”张学良真诚地说:“但是我仍然认为父亲不像百姓骂的那么奸险和诡诈。我说他厚道,可以举个例子。有个人想暗杀我父亲,那个人很混。后来被抓住了。我父亲问他:‘你为什么要杀我?’他回答说:‘听说你和张勋一起,企图复辟。’我父亲就笑了笑说:‘你弄错了,弄错了。牺牲了生命岂不是太可惜了吗?’那个行刺的人不信,我父亲又说:‘如果我真要和张勋一起复辟,你再回来把我杀掉也没关系。’然后就把刺客给放了。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因此,我非常尊重我父亲。我认为他是个具有非凡才能的人。”
海浪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响。天色越来越昏黑了,远方可见座落在山岗和林莽中的一幢幢小别墅,大都亮起了簇簇灯火。赵一荻默然无语,她感到张学良说的话难以接受,这与从小就在她心灵深处留下的固有印象恰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但是,她不想正面反驳他,虽然她从理念上难以接受,可她从感情上多么希望张学良说一些他父亲的善良和质朴。因为这样一来,对她彻底改变对张学良,特别是对张家的印象颇有益处。
“绮霞,我可以明确对你说,我和我父亲有着特别的关系。我出生的时候,我父亲头一次打了个胜杖。可以说他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来的。我父亲特别喜欢我,对于我父亲来说,我是个贵子!”张学良见赵一荻沉默不语,忽然转了个话题,说:“你也许对我父亲有恶感,但我不强求于你因为结识了我,而改变对他的看法。我相信你将来如果真有机会见到我父亲,你也许会感到他并不是个可恶的坏人!”
赵一荻哑然失笑,但她仍不肯在张学良面前说违心话,更不能恭维她从心里厌恶的东北军阀。她说:“汉卿将军,我们不能谈一点其它的话题吗?比如有人说你在东三省讲堂读炮兵科的时候,就是有名的花花公子?此事可是当真吗?”
“是的,”张学良在大海边忽然驻足,在越渐昏黑的暮霭中他深情地望着她,说:“我小的时候很顽皮。简单地说,没上讲武堂的时候我读的是私塾。我的老师曾对我父亲说:你这个儿子要不得了!你就知道我顽皮到什么程度?当时,大家都叫我花花公子,这是真的。可是,我这个花花公子决不是你想像的那么花心。我从不嫖娼,我的花花公子,是因为顽皮才出了名的。”
“哦,”一荻恍悟,她目光中似乎仍有些迷惘。
张学良牵着她的手,将她引向海边一块大礁石上坐定。从这里可以远望暮色中的滔滔大海,几乎所有海浪都在灰黑中停止了喧嚣,那蔚蓝色的大海忽然变成了一块硕大的黑色地毯,在闪着繁星的巨大天幕下起起伏伏。
涛声依旧。张学良独自站在大礁石下,仰望坐在礁石上的赵一荻说:“我在讲武堂念书,当年不是我怎么聪明。我不能说这句话。讲武堂那时大多数都是些出身行武的军人,我当时才19岁,是个学生。我进讲武堂,头一月就考了个第一。第二个月又考了个第一。第三个月也是个第一。期考又考了个第一。学校里就好像刮了台风一样,同学们说教师好像和我勾结上了,因为父亲的关系嘛。某一天,学校教育长忽然到我的那个教室,他没有说干什么,他让我们把座位调换一下,他当堂出了四道题考我们。这四道题在我们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答对了。他当时就在课堂上宣布说:‘你们看,你们谁也没答全。只有他一个人答全了。又怎能说张汉卿的考试成绩是和老师勾结的呢?’绮霞,这说明我从前根本没有作弊。因此我在讲武堂就有了名气。我说这些的用意在于向你说明,我当年决不是仅靠我父亲的势力起来的。”
夜幕越来越沉了。海浪仍在她们身边喧嚣。赵一荻的双腿已被从大海上涌来的浪花溅湿了。她在张学良说话的时候,心里深深受到了感染。她知道站在对面的这位青年将军,是想消除她心灵深处的猜测和轻蔑。她也以深情的眼神在夜色朦胧中凝视他,半晌点点头说:“这些……我都理解,也都相信是真的。可是,外界能这么看你张汉卿吗?”
“你是说,有人看我是靠父亲势力才爬到军团长位置的?”张学良从赵一荻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他不怒不恼,继续他的倾吐:“是非由人。我不介意外界对我有什么非议。但是我需要你对我有个正确的理解,我有今天的地位,当然不可能与父亲一点关系也没有。那样你也不会相信。可是,真正的情况是,张作相将军听说我在讲武堂的名望后,他就特别地提拔了我。当时我很年轻,别人让我干什么,我是很高兴的。我在进讲武堂之后,就担任我父亲的卫队长。不过卫队长只是个虚衔,张作相却在我还没有从讲武堂毕业时,就让我担任第三混成旅的第二团长了。这就是我在奉军里的起步,决非外界传说的那样,张作霖靠手中权力把一个少不更事的儿子捧上了台!”
“汉卿将军,”赵一荻在黑暗里感受了他对她的真诚,她没想到他会将她心里的秘密一眼洞穿,又以平等的姿态向自己表白心迹。她开始走近他的时候,是以一个普通女子接近高不可及青年将军的心理,可是如今她已走进了对方的心灵。赵一荻没想到张学良同样会以平等的姿态对待她。当双方心中的秘密都通过语言得到沟通后,赵一荻忽然感到张学良不但外表潇洒英俊,而且更喜欢他纯正的品性与高尚的灵魂。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从大礁石上跳下来,双手紧紧拉住他递上来的大手,亮闪闪的眸子里流露出真诚的光芒,良久,她说:“我……相信你!……”
从那天晚上开始,她与他的心挨得更近了。在以后的几天里,张学良又为赵四安排了许多让她心情愉悦的活动。出席张学良在北戴河海滨举行的周末消夏晚会、听从北京来的京戏名伶在南戴河戏楼演出的堂会、出席各种舞会和鸡尾酒会。赵一荻虽然出席了上述各种公开的活动,但由于老父赵庆华及姆妈等人都在北戴河,她的行迹一直处于相当低调的状态。即便去了那冠盖如云的场合,她也远远避开张学良。她担心由于自己的出现,而引起在北戴河消夏的达官贵人的注目。赵一荻十分清醒地知道,她与少帅之间只能是朋友关系。她所以有这先入为主的理念,不仅因为张学良已有原配夫人于凤至和一位随军夫人谷瑞玉,更主要的原因,是她知道老父对张氏父子持有的固执态度。作为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赵一荻知道她即便想和张学良走得更近,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在盛夏即将过去的9鲁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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