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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祸——计划生育运动手记

 2006-08-11 20:35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0

这是1975年春天,春寒。四川省沱江河畔的浅丘区,素称鱼米之乡,就是严冬,也没凋零过。尽管春寒,但毕竟已是春天。山坡上,小麦正扬花。胡豆豌豆花已谢了,正在结荚,向阳的地里,胡豆荚已有拇指大,再等3-5天,就能收获今年的第-次粮食。稻田里,刚栽下的秧苗已经返青,把伸向天边的梯田染得一片翠绿。但有经验的老农已经注意到,在背阴靠田角的冷浸点,几株稻稍在开始发黑,这是稻瘟病,及时洒农药,或者干脆拔掉,还治得及。可村里的社员们现在顾不到这些,此刻他们正聚集在向阳的坡地上,乞盼地望着队长。家里再也找不出可吃的东西了,他们恳求队长,求他允许捋胡豆荚充饥。胡豆荚能吃么?在正常年头,人们吃里面的豆。至于荚么,那上面的毛厚实而粗壮,能刷掉直肠癌细胞。队长沉重地望着这一坡浓绿--再过五天,甚至三天,这胡豆就能饱籽,成为真正的,能充饥的粮食。而现在…可乡亲们真是捱不过这三五天了,自家的娃儿们,不是已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吗?队长躲闪著人们饥饿的,乞求的,愤怒的种种目光,终于艰难地说: “拔吧!”几分钟后,饥饿的人们就把这一片葱绿的山坡,拔成了癞皮头。大家迫不及待地在我面前排成队,让我称了拔下的豆苗,尽快拿回家煮一碗豆荚汤。十九岁的我忙碌地为社员们分配著胡豆苗,欲哭无泪。从昌都县城下乡到这里一年多了。下乡前,老家就在这一带的父母多次和我闲聊他们在沱江河畔渡过的童年,那是一幅富足,祥和的图画,和眼前完全相反。进一步想到自己就要在这贫困的乡村渡过青春,绝望得扶不住称砣。

就在这时,对面山上传来吆喝:若兰在不在,公社通知她去开会,明天上午十点钟!”

                  一

来到公社,才知道公社召我来,要我进计划生育工作队,作一名宣传员。工作组成立半年了。早先有十二个人,这次又补进四个,都是下乡或回乡知青。负责计划生育工作的,是公社熊付书记,一个近五十岁的精壮汉子。在这个乡当了十多年干部了,是最有实权有经验的书记之一。我们十一个工作队员,再加上两个公社卫生院的医生,先开会听熊书记作指示。他介绍了全公社的情况和我们的任务: “我们公社二千多对育龄夫妇,80%以上都已育有两胎以上。你们的任务,就是宣传,动员他们实施计划生育。说具体一点,上级领导要我们在两年内达到这些指标:二胎以上,有儿有女的,达到90%以上绝育率;一胎或两胎都是女娃儿的,达到70%以上节育率。第四胎或非婚怀孕的,一个也不准生!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和以粮为纲一样重要。你们要排除万难,把计划生育工作搞出成绩来!”

我当时十九岁,连男同学的手都没碰过。对男女交合,生儿育女的全部知识,只限于从赤脚医生手册上读来的几页,那还是背著父母,打着手电悄悄地躲在背窝里看的。对计划生育怎样宣传,心里完全没数。也根本体会不到,熊书记那斩钉截铁的语调和手势,将会导致多少艰辛,痛苦,眼泪和血腥。只是觉得,全公社一百多名知识青年,就挑了我们几个来工作组。这是党对我们的信任。心里充满了史命感和自豪感,下定决心完成好党交给的任务。

在会终和吃午饭的间隙里,我们四个新来的,抓紧时间去会计室办了必要的手续。上级归定,计划生育工作组成员户口全部不脱离农村。生产队分粮不足每年380斤的,由国家补足。另外公社每月补贴9元人民币伙食费。我们集体住在公社大院,每天下乡去挨家挨户动员人们做节育,绝育或人工流产手术。在社员家吃派饭,每人向提供派饭的人家交四两粮,一角钱。

年青的宣传员们很快熟悉起来。

叶小琴是个矮胖胖,黑皮肤的老工作队员,计划生育大半年前一开始,她就干上了。她下乡五,六年了,是昌都县城的初中毕业生。从她那农村姑娘一样向下坠的胯部和粗大的指关节,就知道她下乡已来干了不少粗重活。我后来知道,她生父是个右派,在她二岁时与母亲离了婚。养父倒是个血统纯正的工人。小琴为了彻底脱胎换骨,下乡后亡命地吃大苦,耐大劳,曾被评为公社的先进知青代表。

郭兴凤从一开始就织著毛衣,无论开会还是聊天,她的手都没停过,长得小巧玲珑,白净的瓜子脸,恰到好处地分布著几颗雀斑。我直觉地对她印象不好,觉得她说话尖酸刻薄,不象个忠厚老实,踏实工作的人。

淑华是个文静的姑娘,重庆钢铁厂的下乡知青。她用鲜红的毛线扎着两条小辨,衬着同样鲜红的嘴唇,跟人说话不敢有眼光接触,脸皮薄得随时都恨不能钻地缝里去。

男生二毛,长得舒展健壮,举手投足显示出小时曾有过很好的教养。我早就听说过他的故事。他父亲是重庆钢铁厂的厂长,文化大革命中全家人都被关进牛棚。十五岁下乡后,和一群绝望无聊的知青伙在一起偷鸡宰狗,打架斗殴。直到两年前,公社调来一位大学生医生。说话轻言细语的女医生不知有什么招,使二毛对她言听计从。据说有一次,二毛领著七八个知青,在一个生产队的保管室大打出手,要抢队里新宰的羊肉。叶医生闻讯赶到,一把将二毛搂进怀里,痛心地对说:“二毛,你爸爸妈妈要知道你不学好,会多伤心哪!”二毛被叶医生说得痛哭流涕,当下砍下一小截么指,发誓不再打人。这不,二毛已经一年多没打人了,被公社当作后进转变的典型,调到计划生育工作组来了。

还有赤脚医生老吴,某大队妇女主任淑敏,郎中的儿子老莫,等等、等等。

我,小琴,淑华和二毛成为朋友。下午,我们相约到公社卫生院熟悉情况。

这是一个土胚筑成的四合院,妇产科诊室座落在天井的右边。我们四人进去时,付医生正在检查一名妇女。趁她忙,我打量著这间诊室。土墙上裱糊的报纸已经发黄,为著消毒,报纸上又刷了一层石灰水。刷石灰水的人显然不乐意干活,刷子的走向毫无章法,四面墙象画家的抹布一样,横七竖八的东一块白,西一块黄。本来三合土的地面,因多年没有清洗,结著凹凸不平的脚跟泥。付医生臃肿而倦怠,活象一只晒太阳的猫。她穿着的确凉的衬衣,理着报纸上才能看到的运动头,比我们这些扎着短辨,穿着补丁衣服的城里人时髦几百倍,但从她走路时松垮的腰腹,还是一眼就能看出她农村姑娘的本色。这时付医生检查完了,脸上挂著毫不掩饰的厌恶懒洋洋地说:“完了,起来!”然后咕嘟道:“上医院也不洗一下屁股,臭得熏人。”那年青妇女一脸惶惑,躺在那里不知所措。我和小琴有些不忍,一个过去扶了她一把,使她坐起来,一个替她抱来衣服。付医生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气,摔摔打打地洗手,开了处方,火气连天地说:“以后你们带人来安环(节育环)或流产,一定让她们洗了脚穿上鞋再来,看刚才那个,光脚板就上手术台,搞得到处都是泥巴!”

出了付医生的诊室,小琴见我和淑华满脸的惊愕和气愤,说:“付医生就是这个态度。卫校刚毕业,分到妇产科后,觉得‘读了两年书,来修下水道’,一肚子的气。”

说话间,我们来到隔壁叶医生的诊室。

叶医生手里拿著窥阴器,点个头算是跟我们打个招呼,然后对病人说:“你看这个,我要把它放进去,就象你们夫妇同房一样,不会痛的,只是有点凉。“她的态度多少有点职业的冷凌,远远说不上温暖。但比起付医生,仍然是天壤之别。忙完了,叶医生和气的问:“你就是若兰吧?我听县四中的任老师说起过你。” 县第四中学座落在我们公社。任老师在文革前就是二级语文教师。我有时去请教他学问。不过在那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这不是值得宣扬的事。我敢忙叉开话题: “叶医生,对计划生育,我可是一点不懂。请你多帮助我。”

叶医生取出一本书递给我:“是啊,你们都应该多读些书。”

我一头扎进叶医生的书里,一直看到凌晨四点,才把该看的章节囫囵吞枣地读完。

#p#二

第二天,小琴,淑华,二毛和我组成一个小队,由小琴当队长,到离公社最远的十二大队开展工作。

刚下过春雨,各种小春作物好象理解人们焦急的盼它们成熟的心情,憋足了劲地长。一路上,我们似乎可以听见小麦灌浆,桑树展枝的沙沙声。和这生机勃勃的春天形成鲜明对照,田里干活的人有气无力--他们都饿着肚子。右面坡上十来个干活的人远远地看到我们从坝上走过,其中一个来了精神,大声说:“公社要搞计划生育了,喊你们这些人不要做娃儿!”(农民管做爱为做娃儿)。

“造孽。”一个老年妇女说:“大姑娘来管这些事。”

“你小心点!”另一个年轻男人说:“那个叶小琴厉害得很,能立马把你男人的锤子敲了。”

众人轰然大笑。随着笑声的起伏,锄头参差不齐的举起来,这才想起站了好久没干活儿了,忙止了笑干起来。

计划生育是国家的一项基本国策,我们心中自有一股凛然正气,对这些脏话毫不在意,只想快点赶到十里路外的十二大队。

十点过,我们每人脚上带三,四斤重的泥泞,来到大队会计赵兴华的院子。刮掉脚上的泥,我们进了他的堂屋。

赵兴华是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农民,人精瘦。骨头嶙嶙的脸从来没刮过,下巴上稀稀拉拉挂几根山羊胡。头发也从没剃过似的,软塌塌贴在头上。只有那眼睛,闪烁着幽默和智慧。他是我们公社最有文化的农民之一,68届的高中生。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他肯定不会还呆在农村。七七年恢复高考后,他上了财经大学。十年后成了经济专家。这是后话。此刻他毕恭毕敬地指点着大队的帐簿,对我们说:

“工作组的同志你们放心。计划生育各项政策在我们队是坚决执行的。你看这是七三年以后的分粮花名册,所有七岁以下的娃儿都只分了大人一半的粮。”

“七三年以前的呢?”我是新手,问题有些不着边际。

“七三年以前政策不同,口粮照人头分,刚生下的奶娃儿也跟大人一样分粮,所以那时生娃划得来,娃儿越多,越有粮吃。”

“今年你们大队的生育指标,都落实到人头了吗?”小琴毕竟有经验,总是问到点上。

“我们大队有一百六十二对育龄夫妇。按指标,今年只能生四个。给了张宗华,郭富成,刘大海家--这三家都是新媳妇,头胎。另一个给了肖兴民,他只有一个姑娘,五岁了,下面的都没养住。让他再生一个。”

”你知道今年又有新政策。只有照生育指标生的才能上户分粮,其他的都是黑人。”

“知道的知道的!”赵会计一脸严肃:“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是跟包产到户,搞资本主义一样的严重犯罪。公社每次开会都讲得很清楚。我们也跟社员传达清楚了的。”

“我们明年要来复查的。”淑华帮小琴敲边鼓。

“自然自然。这个做不了假的。队上就打这点粮食,不按政策分,娃儿少的就会到公社告状。我只有两个娃儿,最拥护这个政策”。

“现在队上有多少人怀孕了?”

我看着赵会计递过来的十四对名字问:“有没有怀上了瞒着的?”

“一个队里的事瞒不住的。一家子有妯娌,姑子和婆婆。这女人最爱翻闲话,床上摸了几把都晓得的”。他突然要笑,看我们都正正经经的样子,强忍住了。

看完帐目,已经十二点过了,我们松了一口气。这时会计娘子下工回来,张罗着为我们作饭。二毛抽烟,递给会计一枝。他爱抚地把玩了一阵香烟,然后点上,吐着烟圈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势,跟二毛摆起了龙门阵(即聊天)。

“大会计你儿也有了,女也有了,采取措施没有?”二毛问。

“我最拥护计划生育。老二生下来,我堂客就上了环。明摆着的,娃儿多了日子不好过。”他顿了顿说:“照我的看法,计划生育应该全方位下工夫。农民的教育水平,经济能力,家庭、社会结构,政府的各项政策都理顺了,生育率慢慢就会降下来。现在这样,弄个工作组天天跑,一百多对育龄夫妇,箍定了只有四个生育指标,其他的全部打掉,一步下个整楼梯,狠了点。如果工作组走了,不又升回去吗?”

“上级的决定不会错!”小琴永远是一本正经。“计划生育搞三年了,人口照样呼呼往上涨。四川六八年时七千万人,现在一亿了。地只有这么大,三千万人哪里刨食去?你们当干部的都这样想,我们怎么做工作?”

“那是那是,工作组同志高瞻远瞩。”赵会计炙地收起笑容,马上坐正身子,又毕恭毕敬起来。

说话间午饭来了。每人一海碗红薯块煮玉米糊。我们本没指望下乡来能吃到粮食,尽管玉米糊稀得照得见人影,我们还是惊诧无比。赵会计有些得意地说:

“全大队除了军官娘子,再没有第二家还有粮食。李书记和刘大富家也不行。”

“你有什么高招?”

“红薯半年粮,红薯和南瓜的储存最是重要。不是吹牛,我的菜窑砌得最科学,全公社第一,公社粮站那个窑恐怕都差点。人家红薯烂40%,我的只烂20%。所以我到小春了还有红薯吃。”

“就这么点能耐!”会计婆娘哂怪着,”别人家收粮食时还放开了肚子吃几天,我们一年到头都紧着肚皮。”

吃完饭,我们一起来到大队学校。本来说好二点钟开会,现在除了大队书记外,只稀稀拉拉来了几个人。一直等到三点半,该来的三百多育龄男女总算来了近二百。不能再等了。大队李书记先讲话,把计划生育的分粮政策,上户口政策又说了一遍。赵会计接着现身说法,讲了节育,避孕和只有两个娃的好处。话没说完,一个大块头从屋中间站起来说:“大会计,你当然说得轻巧。你的娃儿跟你的胡子一样多。我就没辄。看我这把胡子,做一回是一个。”几百人笑得前仰后合。小琴黑了脸,断喝一声:“别炫脸!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要想捣乱没你们好果子吃!”大家噤住了。

接着二毛,淑华和我分别讲解安节育环,结扎输卵管,输精管的大致过程。当我们把男女生殖器示范图挂出来后,年青媳妇们羞红了脸,底着头飞针走线;中,老年男人对图看了几眼,就专心致志地裹起了叶子烟;大娘们一脸木然,自顾照看着么娃子;嫂子们带了见过世面的笑意,悄声交换她们理家教子的经验;只有那二十出头,三十挂边的年轻男人,一个劲朝前面挪,装模作样地认真听讲提问:

“那疙瘩叫啥?”

“卵子!不,卵巢。”

“我懂了,结扎就是阉了。”

“郭阉匠,你上个月给我阉的老公猪昨天又爬背了。你跟老子没把那根管切干净。”

“………。”

屋子里又响起了压抑的笑声。

最后,小琴让我念了那十对非计划怀孕的夫妇的名单,接着说:“听清楚了啊?你们十个,是不能生的,趁早到医院刮了。逃不掉的!”

这时,一个干净周正的年轻媳妇,踌躇了一下,决然站起来说:“工作组同志,我要问一下,这计划生育是只对着我们平头百姓,还是对干部也一视同仁?”

她叫黄良琼。赵会计刚才专门提起过她,说她是队里婆娘们的头。先把她思想通了,才能开展工作。

黄良琼果然于众不同。与大多数篷头盖面,衣襟不整的媳妇们相比,她显得干净利落。对襟衫的领子是扣周正了的。居然还刷过牙,这在年轻姑娘中也是少见的。

黄良琼和大队李书记曾是一对情哥情妹。李书记当兵的头几年,俩人还热得火炭一样。后来李书记提了排长,既便复员回家,也不会是一般农民。家里人就觉得李书记该配一个有家底的媳妇。黄良琼父母早亡,哥嫂当家,自然指望不上象样的嫁妆。她就是象传说中的田螺仙姑一样美丽能干,也不能象田螺仙姑一样变出白米干饭。所以李书记由家里做主,娶了刘家的独生女儿,老丈人是吃国家粮,拿国家工资的工人。

也是黄良琼命苦。嫂子不待见她。把她胡乱配了本队的侯德才,一个又矮又丑的光棍汉。黄良琼不认命,憋着劲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去。每天清早,众人都没起床,就听见黄良琼粗着喉咙,吩咐男人孩子们一天的活计。连她那才四岁的老二,一天也要扯满一背兜猪草。人们当面背后都称赞:“看人家黄良琼,男人虽不得力,日子也不比我们差。”

照会计赵兴华的说法:“李书记还是稀奇(心痛)她,有好事总照顾着。要不然也不能过得这样。”

此刻见她发问。小琴不慌不忙地回答:“当然一视同仁。有干部家属没到会的吗?”

“军官娘子呀!”七,八个媳妇抢着说,“只怕你请不来。”

我们当即决定并宣布,明天造访军官娘子。

#p#三

全公社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大的官来,副营级。他媳妇是公社书记也要巴结的。军官娘子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她家堂屋。一边纳袜底,一边开门见山说:“工作组同志,我已经采取节育措施了。他爸爸每年探家都带了药回来。你们看,这是今年春节他爸探家的一个月里,我吃药的记录。”她起身先抓了一把包谷喂下完蛋进屋讨赏的鸡婆,然后递过来吃完避孕药的盒子。

上面果然清楚地记录着她的月经周期和每天吃药的时间。军官娘子接着说:“我避孕已经好多年了。老二已经六岁了,再也没怀过。”

我们心里有了底,怀揣了军官娘子的服药记录,直奔大队学校。那里,李书记和赵会计已经召集了二十多个妇女--我们确定的第一批安节育环对象--等着我们。

听说军官娘子用避孕药后,大家七嘴八舌说:

“那我们也吃避孕药啊,安个环在肚子里,怕是不大安逸。”

我从跨包里拿出避孕药,温和而不容置疑地说:

“你们谁要能读这上面的说明,我们就相信她会用避孕药,不用安环。”

半天没人吱声。黄良琼不甘心地说:

“你们工作组老盯着我们一般群众。李书记娘子已经生了五个了,为啥不安环?”

李书记登时红了脸,用复杂的眼光瞟了黄良琼一眼,期艾着说不出话来。小琴连忙说:“李书记已经表过态了,让他爱人结扎输卵,只是这手术必须等县里的医疗队来了才能做。”

黄良琼用惊讶和讯问地眼光注视李书记片刻,还不死心:“那刘么嫂呢?她都六个娃儿了,你们啷个处理她?”

赵会计笑起来:“黄良琼呀黄良琼,你和刘么嫂俩出了名的能干媳妇,硬是较着劲,无时无刻不在暗中比,面子上倒亲热得象秭妹。工分你们挣得一样了,都是妇女最高分。喂猪养蚕,针线鞋袜也不差上下。这阵又比上了计划生育。好!你就跟她比先进,响应党的号召,快去采取节育措施。”

“我哪儿比得上她,人家有个好男人!”

“要我看哪,你比她强多了。你为侯家生了两个丁,刘家儿子在哪儿呢?金花倒有了六朵--十二大队的社员不用看电影《五朵金花》了,看她们就够了。”李书记由衷地赞扬。

这一说到提醒了我们。刘么嫂就是远近闻名的刘家大院的女主人。这刘家大院竹林、果木郁郁葱葱,进山的青石板路穿竹林而过,赶路的人远远看到它,都会加快脚步,去竹林领受那沁人心脾的凉爽。我们核对了手里的名单,肯定地对大家说:“刘么嫂已经六个娃儿,她家是绝育对象。我们会去做工作的。”

黄良琼这才带著十二分的满意,不作声了。

于是大家商量去公社卫生院的时间。我们觉得星期六最好,这天政治学习,叶医生在学习会上如坐针毡。计划生育是政治任务。我们带人去了,可以理直气壮解脱叶医生听政治文件之苦,还不用和门诊病人挤在一起。我们这个组商量好了,尽量避免付医生做,怕她把我们千辛万苦动员的人得罪跑了,也不放心她的技术。但黄良琼非要下星期二才去,问她为什么,一向泼辣大方的她突然羞红了脸,扭捏起来。黄良琼一发嗲,李书记就化成水,赶紧呵着哄着“行行行,下星期就下星期。”

                 四

可下星期二并没有动静。我们跑到地里一看,黄良琼等人都在收大麦。她和几个年轻媳妇都洗过澡,显然准备好了去医院的。但为什么又不自己去?令人大惑不解。

我们走过去,礼貌而坚定的挡在大麦和黄良琼之间:“黄良琼,不要干了。你们去医院,队里记你们一天工。如果不去,今天干了活也不会记工。”她抿嘴一笑,这才招呼着其她媳妇们,叽叽喳喳上了路。

我和二毛一前一后,领着这七八个下蛋鸡婆一样聒噪的女人们。小春作物已开镰了。沱江畔的农民是勤劳的,刚吃过两顿饱饭的人们干起活儿来生龙活虎。两边山坡上收麦的人们把我们编进号子:

“情哥哥跟你说我安了环,

要想吃荤的不拘哪天来。

……”

两个大嫂跳上路边的大石头,亮了嗓子回话:

“小公鸡要学叫来找我家汉,

尖嗓子细棒槌不入大嫂眼!”

“那个眼?上面的眼还是下面的眼?”山坡上小公鸡们放肆的笑声,响彻云霄。

这下媳妇们输了。其中一个顿时恼得跳下大路,斜穿过麦田往回跑。我跟着跑过了几根田坎,又哄又劝、又拉又拽,总算劝她回了头。这边二毛惨了。一个大嫂冷笑着:“这娃娃还敢跟老娘动粗口,我今天就把你这小公鸡奸了,让你尝尝‘日他娘’ 是啥滋味!”说着就上前拉二毛裤腰,动手直朝那儿掏。可惜二毛打遍昌都县无敌手的好汉,在丰乳厚臀的大嫂面前束手无策,只一个劲求饶。事后熊书记忍著笑教训二毛:“三四十岁的大嫂大妈们好惹的吗?跟她们动粗口,你粗得过她们吗?” 二毛学乖了,从此再没动过粗口。

路过刘家大院,黄良琼非要弯进屋去向刘么嫂讨个鞋样。刘么嫂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招呼黄良琼进屋。我们一行在路旁等着。黄良琼笑容可鞠的跟了刘么嫂进去,几分钟后出来,笑便僵在了脸上,一路思索着走回来,改变了主意:“我不去了。我叫侯德才扎管。”其她人也跟着她往后转。我和二毛急了。二毛朝路口一堵,习惯性地提了提武松一样的拳头:“一个也不许回!”

黄良琼认真对我说:“人们底下嚼舌头,说我和李书记还有一腿。说我积极安环是为了安心偷人。若知青,我保证侯德才去结扎。”然后对余下的媳妇们说:“你们跟若知青去吧。”

一行人终于到了医院。叶医生取出一盒避孕环,递给大家看。这是用不锈钢丝圈成的,有圆形,Y字形,或三角形。根据子宫形状放不同的环。四,五分钟就放一个。发现有子宫颈轻度糜烂的,叶医生就给一包硼酸,嘱咐她每天洗。

一帮人从诊室出来,有的捂着脸,有的捂着肚子,笑个不停。一会儿蹲两蹲,一会儿跳两跳,“怎么没有响声?”又格格笑起来。

我发给她们每人三两红糖,十个鸡蛋的票证,叮咛道:回去休息三天,队里会给你们记工。要是出血,马上告诉我。

我们就这样一家一户的盯着,催着,第一个月里,每个星期都能说动几个采取节育措施。

#p#五

侯德才当真去扎了输精管。是二毛陪他去的。回来的路上,他蔫得象被抽了脊梁骨,一路磨蹭,十里路走了四个钟头,还是二毛急得背了他好几段。

第二天大清早起来,侯德才就坐在门槛上,亮着嗓子嚎翻了天:”哎呀我胀哦,路上那个大妹子你过来陪哥哥耶,哥哥正得劲呢!”他坐在门口嚎了七天,从黄良琼,到我们工作队员,一直操到卫生院叶医生,内容都是他那玩意胀得无比巨大,龙马精神,所向无敌。他这么一直嚎,嚎得我们慌了神,忙去请教叶医生,是不是手术出了岔子。叶医生镇静地说:“结扎输精管是极简单的手术,出的血一共只染透几个棉花球。头几天会有些胀,过了就好了。”顿了顿又说:“你们去看看他伤口有没有感染。”又去问黄良琼,她一边喂猪一边忍着笑说:“吃多了撑的,没起色的货!公社奖励的一斤半肉,二十斤粮,他一个人吃了,连娃儿都没捞上几口。等公社的十天假用完了,看我收拾他!”

十一天头上,一清早侯德才刚要朝门槛上坐,黄良琼喝了一声:“侯德才,那一斤半肉还没屙完吗?”侯德才惊得跳起来,赶紧取了锄头上工了。

侯德才的事并没有完。这该死的从此不能干重活了,上肥薅稻,别的男人都在水田里大踏步跨,侯德才象正来着月经的女人一样夹着屁股蹭。我们再去动员别人结扎输精管,人家一脸坏笑:“咋?让我变侯德才?”

男性结扎是计划生育的最佳选择。向上级报进度时一个男性结扎顶四个节育环。十二大队自侯德才之后很长时间不能做成一个男性结扎,工作进度一下就拖垮了。

我们急啊,一空下来就到叶医生诊室查书,想知道侯德才为什么体力衰退,寻着个蛛丝马迹,就兴冲冲跟叶医生讨论。每次叶医生都拿眼白看我们:“男性结扎不会影响性能力和体力,是医学上已有的定论。侯德才就是个无赖,仗着李书记碍黄良琼的情分,不会扣他工分,才偷懒耍滑。真真奇闻,男性结扎把懒病惹犯了。若兰、淑华不要再找我说这个了,我又不是心理医生。”

又去求黄良琼,让她管教侯德才不要再坏我们的事。黄良琼一反过去对干部的热情,冷着脸说:“侯德才是个懒胚子我承认。可还不是结扎后才让他有了借口的吗?我们号召也相应了,头也带了,还惹出错了?!”

“这是一个战略错误。”熊书记每每拿这个例子说事儿:“第一个目标一定要选正派、有威望的人,才能带动一片。”

工作越来越做不动了。一连几个星期工作没进度。小琴悄悄告诉我:“知道什么原因吗?公社侯书记的大肚子人人都看出来了。她大儿子才一岁多,不明摆着违反晚、稀、少(晚生,稀生,少生)的原则吗?都看着怎么办理侯书记呢!”

侯书记本是公社的女办事员。那年头各级领导班子都必须有个女的,于是侯书记被突击入党提干当了公社党委副书记,虽是个摆设,也不是我们知识青年惹得起的。

可是每天晚上熊书记查进度,催得紧。昨天,熊书记铁青了脸要各组拿出办法来,怎么办呢?淑华跟我们出主意,让二毛去捅这层窗户纸:“知道重庆钢铁厂长是个什么人物?省长一样的官儿。他爸要还在牛棚里,公社党委不敢推荐二毛上大学。他爸要是解放了,公社党委不敢不推荐他上大学。总之,二毛是个不受公社管的人物。”

二毛在队里向来是个心里不拐弯,舍得出气力的角色。这几天因天天无功而回,白跑路,正心头火起。听我们说后立即向熊书记作了报告。我们的集体宿舍和熊书记办公室只隔着一道串夹壁--一种竹蔑编的篱笆一样的墙,完全不隔音。当天晚上,熊书记和侯书记的谈话我们听得清清楚楚。

“小侯,你肚子里这个不是指标内的吧?”

“熊书记,我正要跟你谈,虽说现在这个没有指标,我和爱人商量了,生了后我马上结扎输卵管。”

“可是全公社的人都盯着你。你要不马上行动,我们的计划生育工作就没法进展。等到你生了,公社就会多出几十个孕妇。”

“不!我已经五个月了,不能再做人工流产!”侯书记惊恐地说。

“让你爱人现在就扎管嘛!”

“熊书记!这孩子还没生下来,是儿是女,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就逼我们绝育吗?”

“你要是不同意的话,我们公社党委发个点电报到你爱人部队,听听他的意见怎样?” 熊书记不紧不慢地说。

侯书记沉默了。紧接着我们听到一阵抽泣。她当然明白,地方党委拍电报到部队,对她正在争取提干部的丈夫会有什么不良影响。半饷,侯书记哽咽着说:“让我自己告诉他吧。”

“什么时候听你回音?”

“给我两个星期。”

当小琴和兴凤为着搬掉一块绊脚石而兴奋时,我和淑华倚在窗口,目送侯书记那孤独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街灯里。她悲切的面容,和她平时的和蔼与谦虚,交替出现在我们眼前,挥之不去。我们第一次领略了计划生育运动的残酷,整晚都沉默着。

十天后,侯书记爱人寄来了结扎输精管的证明,盖着部队医院的大红公章。那时没有复印机,这份证明由各组轮流带着,出示给每一个负隅顽抗的农民,倒起了点作用。

                  六

突然一天,熊书记通知我们不要下乡,在公社学习一天,整顿思想,端正态度。原来出了医疗事故。几天前,郭兴凤那个组,带了三个人安节育环后,其中一个人流血不止。回到卫生院,叶医生一摸肚子,当时就沉了脸叫过付医生。

“安环前,没做妊赈检查吗?”

“问过她们。都说才来的月经。加上小郭硬要我快做。她是工作组的,我哪能拗着她。”

“但你是医生。她们不懂你懂!”叶医生严厉地说:“都怀孕两个月了,也把环安进去,简直胡闹!怪别人催你。我看你也正想少一道手续。”

出事后叶医生极其严肃地向熊书记反映,要求公社党委健全卫生院的岗位责任制,摆正工作队和医生的关系。否则就要上书上级。我们开会学习,就是冲这事儿来的。

会上,兴凤泪眼滂沱:“我是催着付医生不拘怎样都把环安了。你处分我好了!这工作没法干了。”一边说,一边手里织着毛衣。我们都知道,这件是熊书记大儿子的。

其他队员也大倒苦水:“动员一个人好难哪。上门七、八次,好不容易说上了路,半路又跑了。在地头围追堵截,终于弄到医院来,医生又说宫颈糜烂了,松驰了,不能安环又放走了。她连环都不乐意安,还能动员来结扎?熊书记,要听医生的呀,你那些指标就没法完成。”

我说的话大家都不乐意听:“搞计划生育工作为什么把指标看得那么重。我觉得应该考虑怎样有效的降低生育率。比如那些不宜安环的妇女,你非把环安上,她回去挑两担水,环就掉了,有什么用呢。只是在报表上多几个安环人的名字,好看罢了。”

熊书记最后总结:“你们说的都有理。叶医生大学毕业,她的话多少得听。再说了,她要告上去,麻烦就大了。”

会上决定,公社卫生院妇产科以后由叶医生负责。采取什么节育或绝育措施,该怎么做,由医生决定。

下乡工作两个月了,还从来没在公社吃过午饭。这天大家都在,公社食堂由于添了我们十几个年轻人而热闹起来。说笑吃喝间,公社第一书记向书记敲响了饭碗吸引我们注意,然后带著开玩笑的口吻说:“知青小将们这段工作很有成绩呀!昨天我下乡检查生产,走了五个大队,有三个队的队长、支书窝在家里没出工,原来都动了手术,在家养伤呢!好家伙,放倒的都是队里的顶梁柱。据说这是老熊的战略。这个这个……计划生育很有成绩,很有成绩……不过老熊啊,时机你要把握好。大春大忙,这节骨眼儿上耽搁了,秋后一亩地就少打几十斤粮,……我是说啊,对支书,队长和生产骨干,你们就放他三个月。一天到晚累得皮绽嘴歪的,哪里至于这三个月就搞出娃儿来。”

熊书记也开着玩笑回答:“这话你该去跟县里管计划生育的林书记讲。我们个个星期都要报进度,月月去县里开会。上个月新峰公社的进度没达指标,公社书记硬是遭扣在县里办学习班,三天没让回家。当初分配工作时,是你把我推进这逼人断子绝孙的刀山火海,这阵又要我放他们三个月。你们这些知青们,”熊书记用筷子一划,把我们都划进他的势力范围,“别听向书记瞎鼓噪,照着我说的干。”

我们面面相觑,带著各自对书记们玩笑话的理解,离开了食堂。下午,我们敢紧整理内务,洗头洗澡,洗衣洗被。进工作队已来,我们每天晚上都忙到九点过了才回家。再有两个星期,县医疗组就要到我们公社,那时会更忙了。

#p#七

转眼进入六月中。小春收割已经结束。县医疗队终于下乡来了。她们一共三人,都是县医院有经验的妇产科医生,还带来了药品和手术器械,可以做结扎输卵管,剖腹取胎和引产术。她们在我们公社只能呆三个月,以后又要巡回到别的公社去。熊书记指示我们加快工作,赶在三个月内把该做的手术都做了。

我们想起李书记的承诺,去约书记娘子结扎输卵管。不料她眼睛一瞪:“啥?!我去结扎?李云华,你的良心遭狗吃了。我刘素云嫁到你家后,哪点对不起你?你让我去挨那一刀。你干啥不去?连侯德才都不如,人家侯德才晓得心痛媳妇。你只晓得让我去挨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完,撂下四女一儿,回娘家了。

我们眼睛一亮,李书记结扎了,就能挽回侯德才的负面影响。我们无论如何要把李书记做成了。轮到他自己,李书记可做了难:“我怎能去呢!人家会说我成了阉人,没脸在这个队当头儿了呢!”

万般无奈,我们想到了李书记的老丈母。

俗话说,老丈母爱女婿。这话对李书记一家尤其不假。刘老太太就这么一个独女儿,巴心巴肠为姑娘一家着想。大包小包的朝李书记家捎东西,衣服,粮食,鞋帽,只要她想到了,就千方百计弄了来。把个女婿待得儿子一样巴实。李书记娘已去世了,丈母娘这样痛他,自然感恩戴德。

我专门回了一趟县城,跟刘老太太谈了这边的事儿。老太太很开通:“是该扎了。娃儿多了亏人呢!看把我姑娘折磨得!”并且很笃定地说:“云华他不会的。让他来见我。”

丈母娘果然一锤定音。李书记几天后去了县城,回来说:“老人命不敢不从哪。日他娘我李云华为孝顺老人阉了,也不算丢人!”刘老太太的贤惠,在这一带很有口碑。李书记怕背上不孝的名。

李书记说是说,一个星期了也没去医院。我们天天到地头催。李书记烦了,告到公社第一书记向书记那里:“没法工作了。搞计划生育的人天天把我挡在地头,不让干活。我不是不愿绝育,跟他们说农闲了去,就是不依。向书记你说,哪有农民在六月份歇下来去动什么鸟手术的?”

向书记关爱地看着自己的爱将,犹豫半晌说:“你还是马上去吧,工作队有它的难处。”

这天来到队里,黄良琼红肿着眼睛,交给我们一瓦罐鸡汤,要我们务必送给李书记本人。她嫂子见了我们提着的鸡汤,咋舌道:“这是她家正下蛋的鸡呀!连鸡屁股银行都不要了?”又悄悄告诉我们:“昨天李书记扎了。黄良琼哭了一晚上。”她是为情哥哥成了“阉人”而哭泣,还是因为明白了李书记看重的到底是自己的媳妇而哭泣?还是二者兼而有之?这不是我们二十岁的简单阅历能看透的。

                 八

我们送给县医疗队第一个结扎输卵管的,是有了五个娃儿的郭大娘。她三十六、七的年纪,粗壮,镖悍,男人一样粗重的眉毛下,一双木然的眼睛。脸上的皱纹既深又黑,说五十多了也有人信。头发可能还是过年时梳过的,鸡窝一样蹲在头上,眼角上挂着两砣眼屎。我们一到她家,四个大点的娃儿就象看西洋镜一样围上来。最小的一个,还不到一岁,也在地上拼命朝这边爬。所有的娃儿,不论男女,全光着上身,只穿着一条小裤衩。无一例外都烂了嘴角。延水从烂嘴角滴答下来,把胸膛和肚皮湿得亮闪闪一片。那小的一个,因为在地上爬,筵水和泥搀和着,脏得惨不忍睹。鸡婆跳上灶头寻食,满灶台都是鸡屎。床上的蚊帐,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结着屎嘎巴,可能是娃儿夜里拉了屎,顺手扯了蚊帐揩屁股。真没见过这么邋蹋的婆娘。

我们不客气的对她说:“肚皮里这个已经五个月了吧?工作刚来时叫你去刮了,为什么不去?生下来又象这些娃儿一样养吗?”她迟钝地把目光从我们移到娃儿们身上,没有反应。

“你不能再生了。收拾了东西跟我们上医院。”

她木然地站起来,也不说话,就跟我们走。我忙在几间屋子搜寻了一遍,想找出个内裤毛巾之类,到底什么也没有。忙追了出来。郭大娘就这样两手空空来到医院。

这天该我在医院陪她。医生跟她说,肚子里的娃五个月了,只能做剖腹术终止妊娠,同时结扎输卵管。手术有麻醉,不会痛。两个星期内伤口就愈合。结扎后不影响房事,月经等。她始终不说话。我看出医生的疑惑,解释说:“她可能听不懂。这样的农村妇女,一辈子在锅台,田间转,被生活压得踹不过气来。总共就吃饭睡觉,工分口粮等二百多个词汇。”“那就明天手术吧。”医生叹了一口气。

因为人手不足,我们在医院的工作队员都要进手术室帮忙。这是我第一次进手术室。郭大娘总算梳洗干净,躺在手术台上。医生们都在手术台的另一头。我站在靠头部的一边,和郭大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都是我在说,她只用眼空洞地望着我。十分钟后,医生叫我过去递纱布。我接下一盘盘浸透血的纱布,血腥压倒了福尔马林味,令人窒息。半小时后,从腹中取出比拳头大的胎儿,血糊糊的,手脚都有了。我几乎看到胎儿的动脉在跳动,感到一阵晕眩,暗自做深呼吸镇静自己。突然医生命令:“腹隔膜痉挛,快捂住切口!”医生“铛”的一声把胎儿扔进我托着的金属手术盘里,腾出手来处理紧急情况。我更清楚的看到盘里的胎儿在随着母体的痉挛而抽搐,本来就晕眩的我更是觉得天旋地转。随著郭大娘抑制不住的干呕,花花绿绿的肠子从医生的手指间挤出来,简短而严厉的命令不断从医生那些传来“纱布!”,“继续缝!”“按摩太阳穴,让她镇静下来!”我拼命稳住自己,紧张地朝她脸上的各种穴位乱按摩一气,大家忙乱了六、七分钟,郭大娘才止住了干呕。

七天后我送郭大娘出院。嘱咐了各种消炎片,消毒剂的用法后,我递给她另一包药: “这是叶医生开的维生素B2,给娃儿们吃的,医口角疮。你那大姑娘,十一岁了吧?要给她穿上衣服,不能再光着上身……”

她打断了我:“我的粮票呢?该是二十斤。还有肉票。”她记着公社奖励绝育手术的二十斤粮和两斤肉,把药品往边上一推,巴巴地要立马把票证拿到手。

我怔怔地看住她片刻,再也说不出什么。愚昧啊!饥饿逼着农民为口粮而忙碌,别的都顾不上。只是吃饭、睡觉、干活、交配、生育,象拉磨的牲口一样活着。

#p#九

年轻的军属李么嫂也是我们的动员对象。她有三个儿女,肚里这个有四个多月了。两个多月来,我们天天上门做工作,门槛都踏矮了,就是不去医院。

这天我们刚进李么嫂院子,邻居黄良琼就告诉我们:“昨天李么嫂男人从部队出差路过这里,回家住一晚。下半夜就听李么嫂呻唤,怕是把娃儿搞落了。”

走进李么嫂灶房,她正篷头垢面坐在灶门口煮猪食。脸苍白,连嘴唇都是青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力不从心。住隔壁的婆婆一边喂着嗷嗷待哺的从五个月到六岁的三个娃儿面疙瘩汤,一边不住口的骂:“喊你们不要干不要干,硬是痒得熬不住。干出毛病来还不是我来兜着!……搞落了也好,生出来拿啥喂?”说到激动处,挖了大跎的面疙瘩使劲朝娃儿口里塞,好像不是向稚嫩的孩子口里喂食,而是向钢嘴铁牙的打谷机里填料。见我们来了,扔下孩子,头也不回地去自己家了。

二毛看见灶边一桶冒着热气的猪食,默默地提到猪圈喂猪。我们几个女生一边帮她招呼孩子们,一边问:

“流血还凶吗?”

“好些了。肚皮不痛了。”

“你还是应该去医院看看,清一遍子宫。要不然东西没掉完,会引起大出血。”

“乡下人,哪有这样多讲究。”

“李么哥呢?”

“屋里睡著呢。”

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昨晚不知怎样蹂躏李么嫂,扼杀了自己的亲骨肉。居然让流产后才几小时的妻子给他做早饭,自己蒙头睡大觉。我们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人啊,真是难以教化。李么嫂要是听了我们的话,早两个月做人工流产,就不会流这么多血,受这么多痛。

我们把李么哥从床上吼起来,开始了这场对话:

“老李在部队干几年了?”

“七、八年吧。”

“转志愿兵了吗?也提干了?”

“排级,开汽车。”

“我们天天到你家动员计划生育,已经二个多月了,你晓得吗?”

“晓得。现役军人家庭,你们也一网罩下来?”

“公社侯书记你知道吧?她丈夫也是现役军人,付连级。计划生育运动一开始,他就结扎了输精管”小琴一边说一边出示那盖了部队医院大红印章的证明:“他只有两个娃儿。你这种情况,工作队讨论过了,你必须结扎。其实你对老婆孩子的生命,健康,根本无所谓。回来一晚上,李么嫂就流产已经说明问题。所以你去扎了最好。”

“我们家的事,你工作组就安排了哈?!”

“说多了也没用,两月后要不见你结扎的证明,我们给你部队发函。”

两个月后给部队的公函是我执笔写的。我历数李忠华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在家乡造成恶劣影响,以及他虐待妻子,儿女的劣行。强烈要求部队党委根据党中央的计划生育政策,责成李忠华实施绝育。这封措辞强硬的信由公社党委,公社妇联联名发出。又一个多月以后,我们收到了部队党委关于李忠华结扎输精管的证明。

                  十

就在郭大娘手术的几天里,我们同时做一个年轻姑娘的工作。她是个下乡知青,都叫她李小妹。家住附近新峰镇,父母是开小杂货铺的店员。十六、七岁的年龄,不知怎的就和本队一个男知青,也是十五六岁,有了那事儿。怀孕四五个月了,才被父母发现。她母亲主动来找我们,急得六神无主:“羞死先人了!这死姑娘一点都不说。这么大了怎么办?你们搞计划生育的要想办法哟!”

我们当即领了小妹去医院。医生检查后说:胎儿四个多月了,已经不能做刮宫术。剖腹术也不合适。年轻姑娘以后还要生育,不能在子宫上留个疤。要么等七个月时做引产术,要么干脆生了。小妹妈抢着说:“哪儿能生了!养个野娃儿在家里,莫说小妹这一辈子抬不起头,她姊妹都嫁不了好人家。羞死人哪!”

小琴也说:“现在搞计划生育,人家正儿八经的夫妻都不能生,哪儿能让她生了占个名额。”

“那就等二个月再来引产吧!”医生接着说:“引产就是打催产针刺激子宫收缩,象正常生产一样把孩子提前生下来。因为时间太早,一般胎儿一出世就死了。”

我一直注视着小妹。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自然卷曲的刘海,配着又黑又圆的眼睛,天真无邪。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红扑扑的脸上,茸茸的汗毛清晰可见,使她的脸罩上一层梦幻。她的男朋友也长得不错,挺拔的鼻粱,轮廓分明的嘴唇,还没刮过胡子,一脸孩子气。此刻两人都望着窗外,好象我们讨论的事与他们无关。

“小妹,听到了吗?等二个月,八月二十五号再到医院来。”我提醒她。

“啊?”小妹收回眼光,脸上还带著陶醉的微笑,不知我问的什么。

“死女儿!你又打野眼,神游到哪里去了?”她妈妈气得浑身发抖:“一天到晚做白日梦啊!孽障!”

                 十一

刘大富家是十二队的一个大家族。兄弟三对加上一个没出嫁的老姑娘,没有分家住一处。大哥二哥俩房都没生育。老三刘大富四十挂零,养了齐刷刷六个姑娘。弟兄三个都是种庄稼的好把式,是这一带有名的殷实人家。屋后一片茂密的竹林,屋前一左一右华盖般长着一棵李子树和一棵柑桔树。这是两棵摇钱树。主人养了两条大狼狗看护着。当树子挂果时,二只狼狗对嘴馋的娃儿们是决不口软的。方圆十几里三十岁以下的男人,小时都被他家狼狗咬过、或被撵得屁滚尿流。人们对刘家又敬慕又忌恨。春天是栽苗、养鸡、关笼子猪儿进圈的时候,刘么嫂孵出的小鸡,养大的笼子猪儿,硬是比别人的肯吃会长。刘大富育的菜苗就是健壮些。那时节人们对刘家大院的人象财神一样恭敬,希望能得到市场上十分抢手的刘家的良种。到了夏、秋,当果子可以进口以后,女人们抚摸着娃儿那被狗咬得血淋淋的腿,或是清洗着娃儿身上被狗撵得滚进水田弄的一身泥,咬牙切齿地诅咒刘家断子绝孙。

刘大富下定决心,要为刘家生个继香火的儿子。女逢双,男逢单。这第七胎一定是个男的!七月份正是李子成熟的季节,鸡蛋大黄澄澄的李子引诱着孩子们,几乎每天都有人被狗咬。孩子一被咬,大人就吵架。刘大富媳妇骄傲地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用更恶毒的语言,回敬着“断子绝孙”的诅咒。于是就络绎不绝有人到工作队挑战:“你们工作队,怎么不去搞那厉害的?当真吃桃子拣杷的?”

我们当然不会放过他。去他家的第一天,我们一行四人刚走进刘家院坝,两条狼狗就嗖地蹿出来。农村家家都有狗,所以我们走路都拿著一根指头粗的树丫赶狗,一般朝狗挥几下,主人就敢紧出来把狗喝住了。这次我们没有料到主人居然不出来。细弱的树丫在训练有素、仗着人势的狗面前无济于事,几秒钟就被扑上来的狗撕得粉碎。我们又把背的跨包拿下来挥舞。好在我们四个人,背靠背地互相照应,还不致于腹背受敌。我们且战且走,终于占据了房角的有利地形。二毛取下屋檐下挂的锄头,打瘸了两条狗腿,才结束了这场恶战。这才发现胯包已被狗拖得不知去向,那里面装着我们四人这个星期吃饭的钱粮。

走进堂屋,刘大富媳妇刘么嫂正在磨麦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小琴大声训斥:

“你连狗都不吆,存心跟工作队做对,不会有你的好下场!”

刘么嫂的嘴真是刀子一样:“我再没好下场,也嫁了男人。紧防有的人,

十八、九的大姑娘,张头露脸地到处管人家做娃儿,还没出嫁,倒先把脸皮说老了。

二天没男人要,才没得好下场。”

二毛气呼呼地满屋转,他是要寻个男人打架。我一看不是事儿,忙劝住大家。

刘家未出嫁的老姑娘刘么姐也出来打圆场,招呼我们坐了。大家冷静下来,我和淑华一左一右拖住磨把:“刘么嫂,你不要干了。坐下来听我们说。”我们礼貌而不容拒绝,她不好发作,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压住火,拾起玉米棒子,一边搓着,说:“讲嘛。”我们四人轮流向她讲儿女都一样的道理,共产党搞计划生育的决心,以及节育对妇女儿童健康的好处。她耐著性子听了近一个钟头,终于按捺不住爆发了:“共产党管天管地,还要管人家生娃儿!我就不信生了七个娃儿就要拉我去坐牢房!”说完跳到门口,破口大骂队里的人,说是他们挑唆著工作队来的。

我们明白碰到了硬骨头,不啃下来,工作组就会威信扫地,再也做不动工作。公社熊书记专门过问此事,指示队里停止为刘大富记工。同时我们天天去刘家宣传,不让刘么嫂有干活的时间。农户人家猪呀鸡呀一大堆事,不让他干活,十几二十天就招架不住了。可刘家有家底,不怕。第四、五天头上,刘大富两夫妇干脆失踪了。一打听,说是去了沱江对岸的小姨子家。我们捎过话去:“工作组同志天天住在他家,等他们回来,我们接著动员。“

这时,李书记约了赵会计来为刘大富说情。李书记这样开了头:“活路正紧,队里走了个壮劳力呢。叶同志,你们就放刘大富一马。他一房人没有个儿子,在农村很具体呀。”

“没儿子就特殊吗?现在新社会,男女都一样!”叶小琴打起了官腔。

“你们城里人不晓得,没儿子作难得很。他们一房人三对半,老了靠那个?没儿养老送终,还不是队里的负担吗?再说,这偌大个家业,他们要知道不会有儿子继承,到头来落到外人手里,就不会兢兢业业干活儿,对队里也是个损失。”

赵会计插嘴道:“我们耽心影响生产。现在小春刚收尾,是大春生产的节骨眼儿。水稻要薅,要上肥,要治病虫害。尤其田里已经发现了稻瘟病。刘大富三兄弟是队里的全挂子庄稼把式,一个走了,其他二个不好好干活。”

赵会计越说越激动,一反平时对工作组毕恭毕敬的态度:“工作组影响的不止她三弟兄。计划生育这种事,早就该搞。上面制定政策的人,早几年没看到这部棋,到临头了打急抓。这年头,干啥都时兴派个工作组来搞运动,撵得底下的人团团转。”

“是呢!”李书记说:“单现时就有几个工作组在队里发号施令。啥子清理阶级队伍工作组,评法批儒工作组。你说农民晓得啥法呀儒的。”

“神仙打架,百姓遭殃,底下农民被搅得没法活耶!”

“你们这是在攻击上级党组织!”小琴脑子里从来只有一根绝对服从上级的玄。

这样谈下去实在危险,我赶紧说:”你们不要扯远嘛,说刘大富就说刘大富。李书记跟公社熊书记谈过吗?“

”这是熊书记的原话:你去找第一线工作的同志,看他们能不能通融。我的理解,只要你们松了口,熊书记那里,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实话告诉你们吧,熊书记跟我交了底,刘大富这样敢公开对抗计划生育的,一定要抓个典型,不然共产党说话还算不算数!熊书记答应了,再等两星期,刘大富还不回来,我们可以动用武装民兵把他押回来。“小琴一字一句地说。

看着李书记和赵会计灰头灰脑离去,我心里叹了口气。多勤劳的人家。一个大院子,几十间屋,间间都井井有条。自留地里,一根杂草都没有。后山上,每一兜竹都培上了渣肥。鸡成群猪满圈。连猪圈的青石板,也冲洗得干干净净。六个女儿,个个清洁健康,聪明活泼。女儿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个儿子?

#p#十二

就在等待刘大富夫妇回来的十多天里,发生了好几件事,使我们的工作更复杂了。

李小妹的肚子越来越大。她妈妈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活动,要把娃儿尽快弄下来。终于打听到黄大仙,一个替人跳大神,祛魔镇鬼的巫婆。也替人打胎,据说十拿九稳。黄大仙用什么方法堕下六个月大的胎儿?好奇心驱使我们多方打听,终于坐实了她是用一根尺来长的皂角刺(一种刺尖有毒的植物),沾上符水,从阴道深刺进去。几小时后,孕妇就腹痛,产下已经死亡的胎儿。

工作组的知识青年们闻所未闻,几天来象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议论纷纷。这天晚上,冲完凉,大家和往常一样,聚集到女生宿舍。郭兴凤永远有织不完的毛衣。她坐在床沿上,一边飞快的绕著毛线,一边兴奋的说:“没想到乡下有这样的能人。以后我可以就近送黄大仙堕胎,少走多少路!”

“事情怕没这么撇脱,”小琴冷冷的说:“黄大仙是个搞迷信活动的巫婆,工作组怎能跟她有瓜葛。”

老莫倚在门上,喷著烟圈说:“你们城里人就少见多怪了吧,民间许多单方都可以堕胎,用了几辈子了,都有助于计划生育。”老莫是本地有名的郎中的儿子,人虽长得歪瓜劣枣,不成比例,但论起野史掌故可是权威。

“计划生育的目的,不只是安环、扎管、堕胎,还要教育人们自觉地用科学的方法节育。”我从《解放军文艺》杂志上抬起头来,插嘴道:“黄大仙用的方法不科学也不卫生,不符合政策精神。”

“哟,大学问家发话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兴凤抢白道:“有的人会讨好医生,我们做不来。所以呀,我们千辛万苦动员来的人,左一个右一个都被医生判为不能动手术。天晓得啷个回事。我呀,也不想挣表现。我们组的进度上不去,我一点都不着急。”

“那是,进度虽然上不去,受表扬的还是你。就冲着你为熊书记织了这么多毛衣,也该受表扬啊!手头这件,是熊书记第五个儿子的吧?”我也不示弱。

二毛一直专心一意地用电工刀雕削着一根罗汉竹的手杖。这是他跑了四十几里从山里砍来的,说是为父亲准备的离别八年的见面礼。入夏以来,政治谣言满天飞。用农民的话说,“要改朝换代了”。这时抬头对淑华说:“你别看着我,指望我劝架呢?我对你们吵架拌嘴一点儿不上心,不搀和。跑腿出气力我倒很乐意。”由着我和兴凤斗嘴斗出了眼泪。二毛的雕刻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他仔细端详了手杖一阵,放下说:“我们唱歌吧,刚出的《战地新歌》。来!延安颂!”

姑娘小伙子们的气上得快也消得快,一会儿工夫,宿舍里便歌声嘹亮,其乐融融了。

黄大仙的故事终于传到了医生们那里。她们惊骇万分:“这简直是残害妇女!” 于是要求公社法办黄大仙,取缔这种非法活动。熊书记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调子:这种事儿在农村已经几百年了,是应该取缔。但计划生育是当务之急,不能让这些支流干扰了大方向。

医生们不能容忍黄大仙的堕胎术。在我们几个工作队员的配合下,终于查出她不仅堕胎,还替妇女去节育环。她用细铁丝做了个钩子,伸进子宫把环钩出来。有几个妇女被她取出环后又怀了孕。这可是证据确凿的破坏计划生育。熊书记雷厉风行,马上把黄大仙逮捕归案。

天气越来越热,已经七月下旬了。从三月到现在,农活就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插秧,割麦,种红薯,收玉米,薅水稻。计划生育工作也锣紧鼓密,伴随着紧张劳作的农民。几乎每队每天都有四五个人被我们从地里叫出来,说服动员,然后跟着我们去医院。现在水稻扬花了,刚想喘口气的农民骇然发现,随着花粉,稻瘟病蔓延了。每块田都染上了一片片黑色,象一个个黑洞,吞噬着农民的血汗和希望。

一天晚上,我们听见了公社第一书记向书记和熊书记的对话:

“……当初拨给计划生育一大笔款子,怎的就没了呢?治稻瘟病,买农药,买机器都要钱。再不治的话,连种子都收不回来!粮食到底比计划生育重要吧?”这是向书记的声音。

“当初是有一笔钱,但是都分下去了。奖励粮、肉和鸡蛋,这笔钱划给了粮站和供销社。买药,添设备,这笔钱拨到了卫生院。县医院来要吃,住,钱划归了旅馆。我哪能把钱要得回来?”

一片沉默,缕缕叶子烟烟雾,从他们办公室渗出来。

向书记终于说:“工作组暂停三个星期,让农民能集中精力治稻瘟病。工作队员回家帮助当地农业生产。我去供销社,把计划生育的钱要回来。做了手术,就不吃蛋和肉了。通知各队,在消灭稻瘟病期间,改大寨工分为计件工分。”

“行!你是第一书记,你说了算。也不光是计划生育工作队,把所有工作组,宣传队都停了。什么学小靳庄宣传队,小靳庄是啥子东西!”

两位书记同声深深叹口气。在那个年代,撤消工作组,停计大寨工分,要冒极大的政治风险。“工作组没成绩,没法向上级交待。打不下粮食,没法向农民交待。就这样定了!”向书记的声音极为惨烈。

                 十三

回家当天晚上,知青点所在的大队妇女主任就找上门来。她是为了女儿胡月华来找我。胡大妈含着眼泪说:“若兰,你和月华是好朋友,你一定要把月华劝回来,她和李长青非法同居了。”我惊呆了。

四个月前,去工作组的当天晚上,我和月华还同床共枕,长谈我们的理想和志向。我们都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农村。将来作一名科学家、作家或教师。她怎能干出这种事?

月华是个十分聪明的农村姑娘。七四年读完高中回乡务农。她爸爸是公社税务局的干部,妈妈是大队妇女主任。在这样的家庭中,月华不用象别的农村姑娘干重体力活儿,因此长得体态轻盈,腰肢灵活。还有空闲读书。记得下乡后的第一本小说 “镜花缘”就是她借给我的。在那知识贫乏的年代,在农村有这样的朋友真是难得。我和她好得象姐妹一样,无话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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