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光：從「六四」到薩斯

如果不是薩斯肆虐，很多人已經樂得忘記中國曾經發生過『六四』：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凌晨，中國人民解放軍出動坦克、機槍和幾個軍的兵力，鎮壓了北京學生和市民要求中國政府實行政治改革的抗議運動，至少有上百平民在這場鎮壓中死亡。從那以後，中國似乎天下太平；雖然經歷了『六四』後一兩年的經濟衰退，但是很快就開始了經濟改革和對外開放的新浪潮，使中國直到今天都保持了高速的經濟增長。十四年來，離『六四』越遠，那種『穩定與發展』的聲音就越強大，也聽來越有道理，以至當年逃出機槍掃射下的天安門廣場而亡命美國的學生抗議領袖，也已經站到了贊成政府『果斷行動』的行列之中，搖身一變成為藉助中美貿易而身家百萬的小老闆了。對於官方輿論來說，這更是中國的千年盛世了。全世界都在歌頌中國的偉大成功，巴結著要來中國尋找生意的機會：中國就是金山，中國就是典範。自從唐朝以後，一千多年了，中國似乎還沒有這樣興盛過。

偏偏薩斯出現，它讓很多人想起了『六四』：同樣是上百平民無辜死亡，同樣是政府高官假話連篇，同樣是中國國際形象和對外關係受到嚴重損害，同樣是經濟和社會面臨『突如其來』的衝擊。甚至，同樣是春天裡的四月、五月，北京同樣也有上百萬的人潮湧動。只不過，十四年前，人們上街要求政治變革，心情盎然地憧憬民主；十四年後，這些人潮卻是來自全中國的民工、學生和來自全世界的外國人，他們驚惶地湧往火車站、飛機場和高速公路，試圖盡快逃離北京。一個有希望的春天被槍炮扼殺，另一個春天則病毒肆虐，他們之間的聯繫是政府：一個把民眾看作蛆蟲草芥、陶醉於自己的假話之中的政府。

政府說假話有它足夠的和良好的理由：這是為了保持穩定，而穩定是為了經濟發展。這可以叫做『六四』鎮壓的邏輯，也可以叫做薩斯危機的邏輯，二者不折不扣是等同的。為了穩定和發展，中國民眾必須忍受官員的貪污腐敗，而不能上街表達他們的憤怒；為了穩定和發展，中國民眾必須承擔感染致命傳染病的危險，而不能不上街營造中國繁榮的形象－－這前一個邏輯，『六四』以來，似乎逐漸被認可了，而且是逐漸被國際社會認可了：外國資本好像願意在中國付出一些賄賂或其它因為官員腐敗而不得不付出的代價，而只要中國政府能夠讓他們看到在中國賺錢的長遠前景；他們甚至可以忍受沒有法治保障的經營環境，反正你只要有足夠的錢，無法無天的社會環境反而更可以幫助你在中國通行無阻。倒霉的不過是些下層民眾，而壓低他們的工資、剝奪他們的福利、禁止他們說話或表達任何願望，正是外國投資者和中國政治精英的一致利益所在。多數權勢人物都很高興中國終於有了這一天，而少數為此稍有不安的貴族們則試圖安慰民眾和自己說：等經濟發展好了，一切都會好的；自由已經在擴大，民主也會慢慢來的。

很少有人為後一個邏輯擔心。為了經濟繁榮，必須掩蓋一切不利於繁榮的因素；不管這些因素多麼真實，總不可能比真金白銀更真實吧？在今年頭三個月的廣東，中國最為發達的地區之一，就認真地貫徹實行了這一邏輯：那裡的居民聽說有可怕的所謂『非典型肺炎』，引起了某種程度的社會恐慌，但是，地方領導人和官方媒體說：那都是謠言，不要相信。警察甚至在街頭把人們的口罩強行扯下，因為你戴口罩表明你不相信政府，還會嚇跑外國人－－廣東的對外經濟依存率超過百分之六十，嚇跑了外國人就是嚇跑了財神爺。後來，中國最高決策層決定，由衛生部長出面保證『中國是安全的』，盛情邀請更多的外國人到中國工作、學習和旅遊。結果是，起源廣東的薩斯病毒因此傳播全世界，顯示中國政府的謊言比人民解放軍的坦克更有威力－－後者在北京殺死得僅僅是中國民眾，前者則為全球。

這就是一個剛剛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宣稱惟有它才代表人民利益的執政黨和政府所做的事情。十四年前，中國的民眾說：既然你代表人民利益，那就給我們言論自由、給我們選舉政府的權力吧。政府的答案，是呼嘯的子彈。十四年來，中國政府堅持自己的答案，本來差不多已經說服了全世界。現在，薩斯來了，它在挑戰中國和世界：在生命和金錢之中，你們僅僅需要金錢，那就讓我把生命帶走吧；在堂皇的謊言和殘酷的真實之間，你們僅僅喜歡堂皇的謊言，那就讓我來展示殘酷的真實吧！不自由，等於死，既然你們選擇了不自由，我現在就把死亡為你們送貨上門。於是，在斷送自由的『六四』之後，還有斷送生命的薩斯。如果人民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這都毫不意外：六四、薩斯、艾克思（x），歷史看來還不會終結。

（新世紀）(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