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在大陸上穿這種鞋的人已經不多了,在美國就更少了。有一次,我穿著一雙新的「懶漢鞋」到一個教會去佈道,牧師大驚,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我:你就穿它們佈道嗎?
我回答,是啊。
看來,在美國,這「懶漢鞋」是萬萬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我喜歡「懶漢鞋」一是它方便,二是它隨便,三是它便宜。在家鄉的小鞋攤上買了兩雙,才十六元。折合成美金,一雙還不到一美元,但我能至少穿大半年。如此這般,我何樂而不買、何樂而不穿呢?
但還有一個更深的原因,它與物、與錢無關,而與人與情大有關聯。多少年了,我一看自己腳穿的「懶漢鞋」,就想到了我的中學同學徐志誠,就不敢忘記那些有恩於我的朋友們。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懶漢鞋」們,都是志誠同學給我的,那時,他已經離開了我們鳳城一中了,在部隊中當兵,後來成了軍官。
我小時候很少穿什麼新衣服,都是撿哥哥穿小、穿舊、穿破了的衣服接著穿。當時提倡艱苦樸素,說這衣服要穿到這個份上:「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我上面有兩個哥哥,那傳到我身上的衣服,算起來,至少也是「又三年」的時候了,用我媽的話說,是補釘鑼補釘了。不過我也沒覺得丟人,反正和我般大般的朋友們,大都穿著的是打補釘的衣服,不同的只是補丁的位置顏色和形狀罷了。
我上中學時,解放軍官兵是全國人民最羨慕的人,而最時髦的服裝就是軍裝,男女都喜歡。我一直盼望我能有套軍裝,但也明白,那只是一個希望而已。後來,我終於穿上了一身軍裝,正是志誠同學送的。
那時,他已經參軍了。
志誠大概是六九年底參軍的,十四歲的「小兵」。他參軍後不久,就寄給了我一包衣服,有一套新軍裝,還有一雙新軍鞋。那軍鞋很像「懶漢鞋」,也是不用繫鞋帶的平底鞋,只是底子比較厚,有一層膠,很結實。從那以後,他送了我許多的軍裝,一直到我大學畢業,前後共十多年。
上一次回國探親,我把以前留在國內的衣服整理好了以後,都送人了,只留下了一件六、七層新的軍裝帶回了美國,掛在了我的挂衣間中。那件衣服是志誠哪一年送給我的,我實在記不清楚了,就是最遲,也是一九八零年前後的事了。二十年過去了,衣服依然在,只是人都老了。雖然我知道我這一生大概不會再穿這一件衣服了,但它在我心中的位置,是世界上任何別的衣服也代替不了的。
環繞著衣服的,是永遠也割不斷的深情:朋友之請,兄弟之情。
但我和志誠剛剛認識時,卻把他看成了仇敵。
那是六八年深秋的事,有一天,我們的班主任(當時叫「政治幹事」)隋志芬老師讓我們歡迎新同學,這時,志誠和幾個新同學一起走進了教室。一眼之下,我就感覺到他和我不是一路人,別的不說,單是那衣服就不一樣,他穿的是一件沒有補釘的干乾淨淨的藍色的衣服。很快,我們就知道了,這五、六個新同學都是部隊幹部的子女,住在我們縣城西邊的西溝。西溝距離我們學校有十多里路,因此,每天他們都要乘部隊的班車先到縣武裝部,下車後走一、兩里路到我們學校來上課。放學後,再坐車回家。
我的家鄉離北朝鮮很近,駐紮著一個師的部隊。師部就在西溝。我們班上的這些部隊幹部子女,有的父親是師政委、付政委,有的是政治部主任,有的是付師長。志誠父親的官最大,是師長。
師長,就是找遍了我們全縣,也找不到比這更大的官了。當時我們的「縣革命委員會主任」(相當於縣長),也就是一個付團級的幹部。
你爸是大官,我爸是一個老百姓,單單是我心中湧上來的這一個鬼想法(我可不知道它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就足以使我產生了對志誠的戒心、敵意和嫉妒了。再加上我認為自己的學習成績比他好,但他有的一切,我卻什麼也沒有,這樣,那嫉妒之心有時就像蛇蠍一樣咬著我的心了,於是,我怎麼看他,看到的都是不順眼。
志誠很愛整潔,穿的衣服從來都是干乾淨淨,整整齊齊的。要是別人這樣穿著,我看上去會挺舒服的,但穿在他身上,我看著就彆扭。心裏想,顯什麼啊,你穿得這麼好還不是因為你們家有錢。
他不大愛講話,被我解讀成了驕傲,瞧不起我們。心想,你講不講誰稀罕哪,有什麼了不起的,你爸不就是個大官嘛,他要是不參加革命,你還不是我們一樣嘛!直到有一天我打聽到了,他父親參軍前的確是農民,我心裏才好受一點了。
就連他坐著部隊的班車來上學,也惹得我來氣,被我認為是仗著他父親是大官,搞特殊化。我們的縣城很小,一輛公共汽車也沒有。平時在胡同中,要是停了一輛吉普車,也會被我們小孩子們圍觀一直到它開走,就是它走了以後,我們還可以繼續爭論、回憶、夢想兩天、三天,或者更多天。再加上我還沒有乘過公共汽車,而徐志誠他們,不僅能乘,而且能天天乘,這就更使我強烈地認為他們不應該坐車來上學,又夢想有一天我要是能坐車上學有多好啊。但馬上就明白,這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於是又貶低他了:你坐車上學,牛什麼呵。我才不稀罕哪,還得天天起大早,還得等車。
那時我們班有五十四、五個同學,我是學生幹部中的「第一把手」--「付政治幹事」。我每天早上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當老師進來時,大聲喊:「起立」,然後領著大家一同高呼:「敬祝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我們敬愛的林付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喊「萬壽無疆」是一定要揮舞「毛主席語錄」本的。並且,一律用右手舉起,高過頭部。這樣,在喊大家起立前,我必須在書桌的過道中走兩遍,認真地檢查同學們是否把語錄本都拿出來了,並且放在書桌的右上角,放正了,並且語錄本封面上的頭像一律要向著前方。放顛倒了,放得不正,都不行,因為這是對毛主席的態度問題,是「忠」還是「不忠」的立場問題,事關大是大非,含糊不得。
有一次,我走到志誠的書桌前,不動了,他的語錄本沒有放正。他起先沒有注意到我,正和同學小聲說話。但看我不動了,就納悶。他看看我,我沒有理他,眼睛還盯在語錄本上。很快,他就明白了。但裝作沒看見。
我們倆人就這麼對峙起來了。不一會兒,全班的同學都靜下來了。
我打破了寂寞,對他說:徐志誠同學,請你把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語錄本放好。他不得不放正了,我心中出了一口惡氣。心想:你們幹部子弟就怎麼了。
妙的是,以後我們彼此過了幾招後,竟然印證了不打不成交的古語。到他一年後離開學校去參軍時,我們已經成為最好的朋友了,並且一直到今天,三十多年。
這些年我時而會想起,我當初為什麼和志誠鬧彆扭?原因就是兩個,一個是嫉妒,一個是自卑。而造成這兩點的,就是因為他爸是官,並且是大官。
從我記事起,我就對有錢的、當官的人家的孩子就保持著一種矛盾的態度:又羨慕,又嫉妒,又瞧不起。其實我當時所認識的人也沒有什麼人家有大錢。我眼睛中的有錢人,也就是父母都上班,一個月收入一百元左右而已,但相對於我父親每月掙的那四十多元錢,一百元對於我的想像力來說,已經是天文數字了。而我認識的官,其實是不是官我都不清楚,只要他們工作的地方是在縣政府,我就覺得他是一個了不起的官了。想像他上班時能見到縣長、付縣長什麼的,連我都替他們激動了。
就這樣,雖然我嘴上不說,但我嫉妒他們,嫉妒我的一些同學們有這麼好的父母,這麼多的錢,嫉妒他們有新衣服穿,能背上新書包,嫉妒他們一聽到門口響起來了叫賣聲:「涼冰棍了!三分錢一根!」馬上就能跑回家,要到錢,把冰棍買到手。等等。
在這一切麵前,我又感到自卑。要不是他們的新衣服,我不會覺得我衣服上的補釘那麼顯眼。要不是他們父母的職業,我不會不好意思告訴同學我爸是作飯的。在他們面前,惟一能令我站得起來的就是我學習好,考試不是得第一,就是第二。而這一個好,就令我更看不起他們了:看看你們那個熊樣,吃得那麼好,那麼有錢,還考不了第一!
現在細想起來,自己的這個嫉妒心,並不是僅僅只對著居住在我們大雜院的幾戶人家的,其實,它是針對著一切比自己顯得有錢的人,有勢的人,甚至是有學問的人,那是以後的事情了。只是當自己居住在大雜院的時候,嫉妒的面也就那麼大。那些更有錢、更有權的人離自己的視線太遠,還構不成自己對之嫉妒的實際對象。
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那年,我雖然才十來歲,但嫉妒心已經基本上發展成熟了。於是,那些報紙上、廣播中被批判的人,雖然我過去對他們連嫉妒都不敢,但現在我敢了,並且把這個嫉妒美化成了恨,名之為「階級仇恨」,或者「革命義憤」。
最能激起我「革命義憤」的,就是報紙上和廣播中所揭露的那些革命的敵人的「腐朽靡爛的地主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就像前國家主席的夫人--王光美到印度尼西亞去訪問時穿上的漂亮衣服,原來在文革前放的記錄片中也看過,覺得真漂亮,還為她鼓過掌。哪裡敢嫉妒。但一到了文革,那妒火就中燒了,別說是王光美穿的漂亮衣服,就是她脖子上戴的項鏈,我怎麼看怎麼想都認為那的確是地主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所以,她被批鬥,我覺得是活該,罪有應得。
打倒「四人幫」後,我看到了許多揭發批判毛澤東的妻子--江青的材料。印象深刻的一個材料就是,文革初期江青之所以折磨、醜化王光美,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嫉妒王光美。她看到王光美在外國人面前大出風頭,而她作為毛的夫人,卻默默無聞,於是,她實在忍受不了了。
文革前還聽說毛主席講了,說他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要是他自己這麼講講,也沒什麼。但若知道了連我這個小孩子都知道了這句話,他心中是什麼滋味呢?
多少年來,我最嚮往的就是一個人人平等的新社會。共產主義的宣傳之所以能吸引我,就在於它勾畫出了一個沒有差別、人人平等的新社會。文革中毛澤東的號召之所以能激動我的心,就是因為他指責「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搞特權,脫離了廣大的人民群眾。而在這一切背後的,是我那顆嫉妒的心。
文革後許多人曾經感嘆十多年來大陸「人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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