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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留地和看瓜人

 2004-08-31 18:01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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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山遍野的瓜果,把每個季節都浸漬得酸酸甜甜的,桃艷李潔謝幕之後,楊梅便等待著在蟬聲單調的伴奏裡登場。瓜果們在二十四個節氣咯噔咯噔的跳動聲中,濃妝艷抹紛紛,吵鬧得不亦樂乎。


過去,我們那一帶鄉村有這麼一條規矩:外鄉過路人客要吃哪一棵樹上的果子、吃多少,都是受歡迎的,但決不可以揣上帶走,一顆也不行。在樹下或園裡解渴解饞的時候,這不知姓名的外鄉人,是需要以禮待之的客;要是把果子帶走,這人就搖身一變成了賊了。

鄉下人的這套規矩,正瞇縫著眼,嘲笑著時髦的哈耶克「自由秩序」和古老的「君子國」傳說呢--儘管他們從沒聽說過哈耶克為何方西天神聖。在我看來,儂家鄉下人從來就懂得如何用一種最簡單的方式,把私人利益與社會道義這麼一對老抵牛角的麻煩冤家,調理得有度有方。在老家的這個簡單的規矩面前,即使是《人權宣言》最尾巴的一條,也肯定都太混蛋了。你想想,要是什麼東西都絕對「不可侵犯」,那麼過路人客如果不揣著幾兩銀子,渴死了也沒法子,這不混蛋麼?話說回來,假若吃了還要拿走的話,沒準天天都有幾輛大卡車開進這「君子國」來,最後瓜果也就沒人栽種了,這當然又傻蛋得很。

只許吃不許拿這老規矩,足見老家農民善良背後的絕頂聰明:楊梅剛夠解了饞,你的牙根也早酸溜溜軟搭搭的了;西瓜啃上半顆,涼爽消暑,大可盡興而去,真要吞下整個大西瓜瓤,那除非你原本就打算在半路上拉肚子--我們那兒西瓜熟透的時候,大得像頭豬仔咧!所以,我堅持認為,諾貝爾經濟學獎曾授予哈耶克袞袞諸公,居然不肯考慮對我老家果農們的提名,只能說這個獎項是某種地域政治的附屬品,就像瓜皮是大西瓜的附屬品一樣。就說瓜園裡頭的事。

總以為,人民公社化的時候我們農民連一寸屬於自家耕種的地也沒有。其實,那時候一些地方也按人口,給幾分自收自種的「自留地」。腦筋活絡的生產隊長,還會打著主意把特別肥旺的地給大模大樣分出去,雖然大都鼓搗得並不成功,但是,給改革開放啟了錨的聯產承包,不就是這樣一些渴望著吃飽飯的農民給鼓搗出來的麼?那時,農民在「自留地」上,總要設法栽種些值幾片現錢的東西,西瓜就是其中之一。

瓜籐在滿地裡靜悄悄葡伏前進,你要是拿眼緊盯著,它們就不好意思那麼匆匆忙忙往前趕路了,羞手羞腳停住。它們當然常常相互錯節糾扭在一起,纏纏繞繞,看似難分難解,但很快就會彼此低語幾聲,互相商量商量,梳理一下,自個兒再爬自個兒的道,然後說不准在什麼地方,下蛋似的長出個小小的瓜泡來。瓜籐看起來是那麼的有心有腦,在自己製造的繁蕪雜亂中不斷自行理順關係,根本就用不著什麼機構來協調或判決。我們人世間總有無窮無盡的糾葛,又因糾葛,而升級為暴力衝突,進而爭相行賄受賄什麼的,即使在瓜籐這樣低級得多的生命面前,也還真是愧死了,不是麼?

那些瓜籐,在夏日裡餐風飲露,日月精華哺之,地氣惠風毓之,開始快速生長。伯父居然說,他曾親眼見過他家的一隻西瓜是怎樣膨起來的--跟孩子們吹的汽球膨得一樣快!這當然是癲脬話了。但在老家那粗骨性紅砂壤的土質上,長出的西瓜,確實看起來肥碩得流油,吃起來甜爽得淌蜜。後來城裡的王婆張婆李婆們,就不大敢自誇了,而是老老實實標明哪一些是「正宗」我老家的西瓜,當然也免不了一些人不太厚道,用軟黑板寫著「正宗××西瓜假一賠十」的。老家碩瓜無言,至今還沒有一隻學會開口說過人話,對於人所說的那些鬼話,還只能氣得白他一眼。

夏夜看瓜人,骼膊上夾了一張小草蓆到地裡找個空畦間,鋪抖開來,就在月亮或星星下呼嚕呼嚕睡大覺,與其說人看瓜,不如說瓜看人。那些瓜籐商量著如何作弄貪睡的主人,牽引著自己柔嫩的觸鬚,爬到他的腳底下撓痒痒。「幹嘛惹我……」那看瓜人一邊咕咕噥噥的,一邊彎腰起來,抓抓自己的腳,卻見瓜園四周靜悄悄的,並沒有誰惹他,便倒頭再睡,骼膊枕著腦袋,仰面八叉的。沒過片刻,夜風又串通了幾綹須蔓,搖曳到他的骼肢窩裡來了。「跟你說過別開玩笑嘛!」看瓜人用手猛拍自己,老大不情願的,而須蔓卻輕靈地騰挪開去了,暗自嘻笑。

經常,會有某個夜行的過路人,停下來叫嚷著:「有看瓜的哦?」這時,遠遠近近至少有三、四個看瓜人一起來當應聲蟲:「有呢有呢,人客這邊來!」

其實,看瓜人這時正巴不得來個過路客,這不僅僅緣於我們通常所理解的鄉民純厚慷慨,還另有一個小秘密:看瓜人自己就想吃瓜。可是,熟瓜太大,大半個擱著爛掉,就是暴殄天物,這德行在鄉民眼裡,跟淫亂放火殺人等等幾乎是同一級別的大罪過,絕對不可饒恕,他們堅信冥冥上蒼對暴殄天物者的懲罰是天打五雷轟。要是把剩下的瓜抱回家裡,又怕老婆當著孩娃的面數落他「糟嘴」,這男子漢的面子就不好挂得住啦!有個過路客分享,在主人說來,就叫做「替人幫吃」。

一主一客,在月夜下挑瓜。如果開了個熟不透的,就被人瞧不起,不說你小氣,至少也算本事太臭--種瓜人也把瓜給看走眼了麼?那看瓜人蹲著,抱起一顆來湊在耳邊,專注得像聆聽老婆的第一回胎動,有手指頭扣彈著,要是「扑扑扑」悶聲悶氣的,就不成;要是「咚咚咚」響得堅脆,有敲打水缸似的回音,這就熟紅了。熟瓜只需擘一巴掌,就伴隨著扯絲裂帛的聲響,齊刷刷開裂。一對陌生人,各捧一半,面對面吃得個浠溜浠溜的,便交出個朋友來了。

「甜不?」「甜咧!」「記不住我這看瓜人不要緊,記得這整個村子都很甜很甜,就好。」

就是不曉得,老家如今還興不興這套老規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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