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著衝鋒槍,身穿防爆服的警察第二天包圍了礦井,警方把他列為危險分子,不願貿然進入礦井搜查。井內、井外,緊張的對峙持續到二十多天,警方終於放鬆警惕,卻發現楊明武早已死在黑暗中了。41歲的楊明武是四川省蘆山縣大川鎮小河村的一個普通農民。他種過田,做過泥水匠,但最終當了礦工,一干15年。靠挖煤,他蓋起了一棟有三間屋子的平房,養大了兩個兒子。
對於川西這個人均年收入不足一千元的邊遠村莊來說,做礦工幾乎是村民們謀求更好生活的唯一選擇。但是,這個選擇所要付出的風險與代價卻是如此巨大。
首先是最基本的人身安全無法得到保障,10年前楊明武的一個弟弟就因礦難死在地下,他自己也曾在數次事故中留下大腿、嘴部等多處重傷。而與礦難相比,來自礦主的惡意欠薪、肆意毆打等似乎更加平常。
鑽進礦井當天,楊明武因在礦井大便遭受楊老大的兩記耳光,隨後他兩次要求楊老大支付工錢遭到拒絕。這場衝突最終以楊明武的悲劇命運收尾,但當地礦工與礦主的關係因此經過媒體報導,才剛剛浮出水面。
下井前,楊明武在井口邊的黑板上寫了一行字:「殺了楊老大,為民除害!」這行字現在已經被抹去了,但村民們都記得當時的楊明武「像瘋了一樣,誰都勸不住」出事前,楊明武是青龍煤礦的瓦斯安全檢查員。他上班的煤礦離家只有50多米遠,煤礦的老闆是與蘆山縣鄰近的邛崍市人楊成明,人稱「楊老大」。
楊明武去年11月成為楊老大的工人。當時由楊老大出培訓費,楊明武在成都接受了半個月的煤礦瓦斯安全檢查培訓後回到村裡的煤礦開始上班。雖然名義上楊明武只是一個瓦斯檢查員,但在實際工作中,他還要負責礦道裡的抽水和爆破工作。
抽水員的工作在楊老大住地牆壁上懸掛的一份《抽水員工作規章》中得以明確:抽水時抽水員要在旁看守,以防水抽乾後機器被燒壞,如果擅離崗位導致抽水機被燒,抽水員負全責賠償。
8月7日晚上,楊明武正在礦道裡抽水。「那天他腹瀉,抽水的地方離井口有200多米,他不敢離開,就在附近解了大便。」9月3日,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楊明武的妻子萬光霞對記者回憶說。
不久,下井的挖煤工人聞到了味道,很不高興。按當地習俗,在礦井裡解大便是礦難的預兆,而且地下空氣流通不暢,氣味很難散去。次日早晨,楊明武被挖煤礦工舉報,遭到楊老大一頓臭罵。一名在場的礦工對記者說,楊明武和舉報的挖煤工爭吵了幾句,楊老大隨即打了楊明武兩記耳光。
「一顆牙被打掉,左半邊臉腫了起來,一天沒吃飯。」萬光霞說。挨打後楊明武很生氣,當晚他帶著妻子和14歲上初中的小兒子找到楊老大,要求將所欠的工資一次結清,楊老大以未到發工資日期予以拒絕。楊明武又要求楊老大打張欠條,也被拒絕。楊明武不服氣,向鎮政府安全員吳文春投訴,大川鎮副鎮長徐崇輝和吳文春當天趕到煤礦處理。很快,徐崇輝和吳文春給了他處理意見,讓他繼續回煤礦上班。楊明武很不滿意這樣的處理,他認為至少應該讓楊老大向他道歉,於是要徐和吳再找楊成明解決。楊明武氣未消,飯也沒吃,躺在家裡等結果。「兩個小時後吳文春來到家裡,還是讓他去上班,而徐鎮長在楊老大家裡吃過飯已經下山了。
萬光霞回憶說。楊明武沒有和妻子打招呼,從家裡拿出炸藥和電雷管。晚上9時左右,捆紮完畢,楊明武用導火索垂下一根炸藥,「他讓圍觀的人讓開,然後就在家門口放了一炮,炸藥把水泥屋階炸了一個缺口。」
村民萬成樹回憶說。萬光霞被丈夫的舉動嚇了一跳,問楊明武要幹什麼,「他沒理我,拎了把斧子往楊老大住的地方走了。」
據警方調查,那天晚上楊明武身捆炸藥,先跑到楊老大住的地方,用斧頭砍開大門,沒找到楊成明,就砸了礦井的配電板。之後,他來到隔壁的小賣部,讓老闆楊連文拿20瓶水,20袋餅乾送到井口。楊連文與楊明武是小學同學,兩家關係很好。
楊連文說,楊明武對他說「吃你最後一頓,就不付錢了」。楊連文讓兒子把水和餅乾用小車拖過去,路上楊明武還告誡楊連文的兒子離他遠點。
進井前,楊明武在井口邊的黑板上寫了一行字:「殺了楊老大,為民除害!」這行字現在已經被抹去了,但村民們都記得當時的楊明武「像瘋了一樣,誰都勸不住」。
警方事後調查,楊明武當天攜帶了每枚不少於200克炸藥的炸藥雷管19枚和至少9枚電雷管。「爸爸,你別做傻事了,快點出來吧……」楊明武的大兒子幾乎每天都要被警方叫去對著礦道喊話,楊明武始終沒有回答。
「對峙」在喊話和催淚瓦斯的雙重攻勢下一天天拉長。青龍煤礦是一口斜井,井下水平深300米,年產煤萬噸。礦道高1米6左右,底寬兩米,工人每次彎著腰進去,挖到煤後用小車推出來。9月3日,記者在現場看到,礦道口的鐵門依然鎖著,三輛一米多高的運煤車停在距離洞口十多米遠處的空地上。
當地人告訴記者,警方的狙擊手就是躲在這些小煤車後監視礦道口的。礦井裡沒有燈,楊明武走進了礦井,就走進了一片黑暗中,沒人能知道他究竟躲在什麼地方。下井10分鐘後,連續發生兩次爆炸,隨後的半小時裡,井內互通的抽水房、絞車房等處再次接連發生爆炸。「膠皮的臭味很大,楊老大很心疼,說至少20萬元的設備被毀了。」
當時在場的村民楊民興回憶說。
青龍煤礦有兩個進、出口,一個是礦道,一個是在半山上的通風口。通風口寬80厘米左右,從中爬行綽綽有餘。大川鎮派出所警察到現場後先把礦道的鐵門和通風口的鐵門鎖住,防止楊明武出來。案件迅速上報。8月9日凌晨4時,楊明武下井5個多小時後,蘆山縣公安局調集的10名公安、武警從縣城趕到現場,將洞口圍住。
蘆山縣公安局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一位官員對記者說,當晚7時30分,公安、武警在通風口蓋板上用竹竿作試探性敲擊時,安置在通風口的炸藥在洞內突然引爆,衝擊波將通風口200多公斤重的排風機掀出5米多遠,公安、武警就地臥倒,沒有造成人員傷亡。通風口位於半山上一個小山坳裡,9月3日來到這裡,可以看到通風口四周長滿植物,黃色的排風機躺在洞口,周圍的紅磚圍牆被推倒在地,通風口出口暴露出來。在距離通風口十多米遠的後山和下面留著兩個警方用竹竿和塑料布搭的臨時窩棚。
「警察當時就是在這裡端槍瞄準的。」楊明武的妻弟萬光華當時被警方叫來喊話,勸說楊明武放棄炸洞。當時緊張的對峙場面他記憶猶新。現在這些窩棚只剩下竹竿和散落在周圍的30多個煙盒。
8月10日凌晨4時,蘆山縣所屬的四川省雅安市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王平,公安局局長曹長江及武警支隊副參謀長馬進等人來到現場,成立「前沿指揮所」。
楊明武的命運開始和這個指揮所緊密相連。有關警員稱,指揮所設想了三種可能:楊明武自首;不聽警告被擊傷抓獲;或者身裹炸藥衝出洞口威脅周邊安全時被擊斃。上午9時,指揮所決定先「攻心」。
楊明武的兒子楊波、妻子萬光霞、弟弟楊明倫在礦井入口處多次輪番喊話。「我們先被帶到通風口邊上的窩棚裡喊,然後又到山下的礦道口喊。」萬光霞回憶說,雖然有喇叭,但她擔心丈夫聽不到,把嗓子喊啞了,礦井裡卻始終沒有回音。1小時後,指揮所改變策略。因為通風口曾被炸過,雅安武警支隊副參謀長馬進親自端槍,先朝通風口裡射了兩發子彈,其他警員隨後投擲了四枚催淚彈。
催淚瓦斯順洞而下,15分鐘後,礦井入口處飄出少量催淚瓦斯氣體,但還是沒有楊明武的蹤影。下午2時許,從礦道口突然傳出挖掘枕木的聲音。萬光霞和兒子等人再次到井口喊話,「幾個人喊了一個多小時,裡面又沒了聲音,警察讓我們離開,又從通風口處放了幾個催淚彈。」
下午3時,四川省公安廳廳長呂卓要求「以困為主」。當晚9時,四川省公安廳刑偵處專家趕到現場,排除了用警犬進洞搜尋的可能性。指揮所開始做「持久戰」的準備。雅安市公安局局長曹長江對記者說,為了能讓楊明武聽見,公安局專程到成都借了定向喊話器,喊話內容是如果同意出來,就敲洞裡的鐵軌或把往外流的水攪渾,並脫光上衣證明身上沒有捆炸藥,這樣就不會受到傷害。但喊話始終沒有得到回應。8月11日下午4點,礦井內再次傳出爆炸聲,之後幾天警方發現從礦井裡流出的水是清的,「說明楊明武沒有在裡面走動,當時我們不排除楊明武已經自殺身亡的可能。但為了穩妥,還沒決定進礦井搜查。」曹長江說。
「爸爸,你別做傻事了,快點出來吧……」楊明武的大兒子楊波幾乎每天都要藉助擴音喇叭對著礦道喊話,警方也堅持每天喊話,但從沒有回應。喊話的同時,催淚瓦斯也沒有間斷。「幾乎每天都要打六七個。」
一名住在礦井50多米外的村民說,「瓦斯氣味很刺激,一天我正準備和朋友喝酒,警察又打了,瓦斯飄到家裡一點,搞得我們都流淚,酒也沒喝成。不知道他(楊明武)怎麼受得了,竟然不出來。」
8月29日,「對峙」已持續21天。根據楊明武進礦時帶的食物和水,警方判定楊明武已經死在礦內。當天中午,工人開始清挖礦道內60米處被炸塌的石頭。9月2日凌晨2點,礦道清理開,在90米處發現了趴在地上的楊明武屍體。萬光華是第一個看到屍體的家屬。他回憶說,楊明武的右手不見了,腹部已經高度腐爛,屍體旁邊,放著他的礦燈和幾個空餅乾袋及礦泉水瓶子,「法醫告訴我們,楊明武是被自己炸死的,右手是被炸掉的。但他到底死了多久,他們也說說不准。」
這個性情溫順的農民努力支撐他的家。「老實,肯幫忙,不說人長短」是村民對他的一致評價。很多人想不通這樣一個本分的農民卻採取了如此極端的報復行動。個頭不高、只有1米5的楊明武在妻子心中是個好丈夫,1984年結婚後兩個人幾乎沒吵過架,「我在地裡種地回家晚了,他還出門來接我,全村也找不出這樣的丈夫。」萬光霞說。村民對楊明武的印象也不錯,「老實,肯幫忙,不說人長短」是大家對他的一致評價。楊明武會泥水活,村裡有人蓋房起屋,他都會去幫忙,從不收錢。
「沒記得他和誰打過架,」萬光霞說,「就是兩個孩子不聽話,他也從來沒打過,每次都和他們講道理。」這個性情溫順的農民努力支撐他的家。楊老大在當地人眼中頗「為富不仁」。
煤礦周圍的村民紛紛反映他們被楊老大拖欠工資,少的幾百元,多的上千,其中一個人過了10年都還沒拿到工錢。楊老大這樣的大老闆漸漸改變了小河村的煤炭生產格局。同年,國家統一整頓治理小煤礦,本地村民集資開的煤礦紛紛因為年產量不足三萬噸接連關閉,而楊老大的生意卻越做越大,雖然是外縣人,但十多年來他先後收購了大川鎮4個煤礦。在世的楊家三兄弟漸漸都成了楊老大的工人,礦工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
1996年,楊明倫開始為楊老大打工,他與其他5個人一起挖煤裝車運到礦井外,每天能掙20多元。「挖煤很苦,有些地方高度只有40厘米,剛夠躺下,還要用鋤頭把煤一點點砸下來,」楊明倫說,「不僅苦,工錢還經常被楊老大拖欠,最多一次只發了500多元,到1997年上半年就沒再干了。」楊老大認為楊明武老實可靠,他的一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工友說,楊老大經常罵工人,當然也包括楊明武,而楊明武以前辭職,還有一個原因是楊老大打過他。這名工人告訴記者,就在楊明武再次挨打前幾天的8月3日上午,在井下值了一夜班的他吃完早飯就被楊成明訓斥了一頓,說他偷懶,要把他趕走。與其他地方的境遇一樣,1994年國家開始整頓小煤窯,現在大川鎮只剩下青龍、拓川、川邑3家煤礦,工人需求量越來越小,工價越來越低,給老闆打工越來越難。一名當地官員說,延長工作時間、拖欠工資、變相趕走高薪人員是私營老闆的常用手段。村民們說,自從楊明武的屍體被挖出來之後,楊老大就再也沒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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