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張愛玲出現在麥克道威爾文藝營的門口時,她的心湧上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不是家的家。
華麗緣
文藝營創建於1907年。初衷就是要讓有才華的藝術家可以擺脫世俗生活的牽絆,而在風景優雅的文藝營專心地從事文藝創作。文藝營的生活也是很有想像力的。除了早餐大家在一起外,其他的時間完全屬於個人掌握。為了充分尊重個人的生活習慣,文藝營的日餐是放在大廳的一個籃子裡,誰想吃了,誰就可以到籃子裡去取。下午四點以後,才是大家重新聚會的時候。這時的聚會就像酒會,有雞尾酒,有甜點,也有娛樂節目。說穿了,就是一個大型的文藝沙龍。
張愛玲在文藝營與其他的營員一樣,都有自己的工作室。一直在流離失所當中的張愛玲,下決心要在這裡寫出她的第二本英文小說《粉淚》。
在文藝營,張愛玲除了自己在工作室裡寫作,就是讀書,很少與其他營員交往。
一天下午她感到大廳裡的人聲比較熱鬧,她便驅使自己去大廳接觸那些她不願意但必須接觸的人。經驗告訴她,人越多的時候,她的內心就越安寧。
大廳裡的確是人聲鼎沸。靠窗的那一組的話題顯然是最熱鬧的。
她被這群人中的一人所吸引。這是一個年紀較大的白髮長者。他的精神很有感染力,一看就知在人群中他是一個凝聚點,有幾個氣質不凡的藝術家正圍著他,聽他講好萊塢的種種笑話。張愛玲在一邊聽著,也跟著他們的話題而微笑著。好像是一種感應一樣,老人在講到一句笑話後,便轉過身來,他看了張愛玲一眼。張愛玲心中一動,她的腦子裡就湧上了這樣的句子:「這張臉好像寫得很好的第一章,使人想看下去。」
張愛玲走近了賴雅。
甫德南.賴雅出生於美國費城的一個德國移民家庭。在還是孩子時,就能在各種慶典儀式上即興賦詩。至少在20歲之前,就被認為是在文學上有成就的人。有了這樣的經歷,加之賴雅本身的才華橫溢,他便選擇了自由撰稿人的生活。第一次婚姻結束後,賴雅從此只談愛情,不談婚姻。
生性浪漫的賴雅,在一個人的世界裡逍遙自在。他有一分錢,就花一分,全沒想過以後的日子。賴雅的生活基本上就構成了這樣的模式。他一有了較高的稿費,就去周遊列國,去享受生活。等到稿費花完了,他再寫小說,劇本,文章,反正他用不完的是他的才華。
賴雅的性情吸引了許多有才華的人,與他為伍的作家後來大都成了世界名人,如:劉易斯,還有布萊希特。前者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他稱賴雅早就應該得此獎;而後者成為戲劇界的一代大師,當年還是靠了賴雅的幫助才在美國定居。
他是一個難得的又有才華又待人仁義的人。
張愛玲何等眼光,她並不瞭解賴雅這麼多,賴雅也不是在女人面前吹噓自己的人。但他們交談了幾次,就已經彼此滿意。
賴雅先請愛玲到他的工作室參觀,參觀他手中的電影劇本,一些有意思但還沒有成型的文章的開頭。作為禮節,張愛玲也週到地邀請賴雅去她的工作室參觀。這可以說是邀請他人來自己的密室了。張愛玲對此沒有任何不安。
短短的幾天,對張愛玲來說好像恍過了十幾年。
她是幸運的,在茫茫人海裡,能夠找到一個大致相近的人。她願意把自己交給一個雖不富有但有仁慈之心的人。這比富有更重要。更重要的是,他是聰明的。
在分離中相聚
賴雅在文藝營的通行證馬上就要到期了。5月14日,賴雅就要離開文藝營,他要到紐約北部的耶多去,在那裡的文藝營繼續他的寫作生活。這對剛剛在對方的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的張愛玲和賴雅來說,真是一個不幸的消息。
尤其是對張愛玲。
張愛玲在一個月後也是要離開麥克道威爾文藝營。面對未知的世界,張愛玲的焦慮有增無減。這無形中將她與賴雅之間的距離迅速拉近了。
賴雅離開文藝營的那一天,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小陽春。
車站離文藝營還有一段步行的距離。愛玲這一路不由得向賴雅訴說了自己的擔心。擔心文藝營之後的生活,擔心在美國出版商那裡是否還能得到信任,她的小說在美國是否能有銷路。
賴雅聽著,他所能做的就是不時用他寬大的手掌拍拍他疼愛的女人的肩膀。這些對他來說是從來就沒有想過的。他的生活原則就是:「決不把明天的痛苦提前到今天晚上。」愛玲卻是把幾個月後的痛苦,不,是幾年後的痛苦都提前到了今天晚上。
張愛玲和賴雅走到了車站。她從手袋裡掏出了早已準備好的現金。她的錢肯定是不多的,但能夠表達她對賴雅關愛的,卻只有金錢。她是實際的,對自己,也對自己的親人。
他還沒有聽清張愛玲說了什麼的時候,他看到了遞到他眼前的綠色的票子。
這使他驚訝,驚喜,驚奇。
這,他還沒有經歷過。他感到他真的被感動了,決不是因為錢,可又真的是因為錢。他覺得他對這個女人,不,是對這個民族的女人,油然而生了親近感。賓至如歸。
賴雅收下了錢。這很自然,因為他需要,而張愛玲知道他是需要的。
賴雅安定下來後,就給張愛玲寫了信。距離使情感更加地濃厚了。通信使感情的表達又更加地生動,尤其對一個作家來說,信上談情,尤生動於現實的戀愛。
張愛玲懷孕了。
賴雅是敦厚之人,他自然想到的就是結婚。
他立即給愛玲寫了求婚的信。
就在賴雅的回信還在路上飛翔的時候,張愛玲做出決定,到賴雅住的小鎮去。他們已有近兩個月沒有見面了。張愛玲很想實在地看見賴雅,看見自己在美國惟一的安慰。
賴雅急不可待地去車站接。但是張愛玲搞錯了,將時間提前了幾個鐘頭,賴雅在幾個鐘頭的等待中發現,期待自己的新娘的出現,真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
張愛玲在賴雅的等待中出現了。
賴雅帶張愛玲去了小鎮上一家很有情調的餐館。賴雅在合適的情調中,正式向張愛玲求婚。但同時,他又明確表示這個沒有計畫的「小東西」是不能要的。他的態度很明確,他可以有一個較為可心的中國女人做伴侶,但他決不願意養育一個嬰兒。
8月14日,張愛玲與賴雅結婚。這一年,張愛玲36歲,賴雅卻已經是65歲的高齡了。
執子之手
張愛玲與賴雅,六十年代在華盛頓
兩人從新婚伊始就明顯地表現出了生活上的差別。
張愛玲是晚睡晚起,她仍舊不愛結交人。有了賴雅在身邊,她更是連起居室的門都不出了。她對外界的瞭解全靠賴雅的溝通。在沒有聲息的夜晚,是她寫作狀態最佳的時候,那個時候,只有她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她充滿了自信。
而賴雅像一隻勤勞的百靈鳥,早早地起床,在安靜的晨曦中任意揮灑他的光陰,他可以就在玩賞一幅油畫中度過整整一個上午。與愛玲結婚後,他不能像以前那樣揮霍他的時間了,愛玲的生活自理能力比他還差,她很會享受生活,但她怕麻煩。比如她愛喝咖啡,但她不喜歡自己去煮。而賴雅是寧可花費一上午的時間去研磨咖啡,親自動手烹製出真正的義大利咖啡。
賴雅很快就顯示出自己身體的真相。一天早晨,愛玲被賴雅的呼喚驚醒。她發現賴雅正半躺在地上不能翻身,這是中風的典型的徵兆,半身麻痺。愛玲嚇壞了,她連忙將賴雅扶上床,喊來醫生,給虛弱的賴雅吃上藥。
這對婚後剛剛兩個月的張愛玲是兜頭一棒。寫作並不順利,面前又躺著精神上還很年輕但年齡已經不饒人的丈夫。
當賴雅戰勝中風回到文藝營時,張愛玲已經從心理上接受了賴雅的病狀。她比任何時候都在意自己作品發表的情況,不是為了事業,而僅僅是為了那急需的稿費。
漸漸康復的賴雅陪著張愛玲出了趟遠門,去看望波士頓的表兄,還陪張愛玲去波士頓最大的百貨公司購物。那是愛玲喜歡去的地方。看到愛玲喜悅地欣賞著那些華麗的商品,賴雅有些傷感。這是女人的通病,只是愛玲不揮霍,也沒有資本揮霍。她只是給賴雅指點著,這個,那個,設計得多麼巧妙,顏色用得多麼地道。愛玲是欣賞多過於想要擁有。
賴雅還陪愛玲去了紐約,到愛玲投稿的戴爾出版公司商談愛玲小說的出版事宜。出版的情況不令人高興,出版公司對出版一個中國女作家的小說沒有信心,還要再研究研究。即使這樣,愛玲對生活還是在有滋有味地品嚐。她和賴雅去了紐約最大的商場,即使買上一件東西,愛玲也充滿了欣賞和品味。她為賴雅選了一雙上好的約翰.華德出品的皮鞋,也為自己買了一副做工精細的義大利產的皮手套。等到他們回到文藝營後,另一家廣播公司傳來佳音,張愛玲的小說《秧歌》將被改編為劇本,該公司付上了1350美元的改編費,還有90美元的翻譯費。這筆錢看上去不多,但對急需錢用的愛玲和賴雅來說,將意味著他們在離開文藝營後的半年裡可以租房子了。
他們在文藝營的時間到期後,便搬到了離文藝營不遠的一家公寓裡。
就在這個簡陋的小屋裡,兩人開始了他們簡單卻又充實的生活。
兩人都是搞電影劇本的,對電影的欣賞簡直就是職業性的欣賞,於是,看電影便成了他們晚上的主要活動。他們在這裡看到很多電影。
張愛玲的寫作進行得並不順利,出版也是如此。以前出版張愛玲的《秧歌》的出版公司不準備出版她在文藝營改寫的小說《粉淚》,但仍舊斷斷續續地付給她微薄的版稅。也僅是300美元而已。張愛玲在這種看不到希望的打擊下病了一場,將近一個多月無法寫作。病好後,她似乎也現實了許多,她把寫作的重點放在了為香港寫電影劇本上,這些電影劇本多是描寫市民搞笑內容的本子,但為了餬口,張愛玲仍舊接受了香港好友宋淇聯繫的劇本任務,因為寫劇本的報酬還是很優厚的。
張愛玲和賴雅又在開始為自己的定居而操心。他們四處申請,無非是先將眼下的日子能對付過去。終於在7月份,他們收到了亨廷頓.哈特福錄取他們的消息。
賴雅的背這時經常疼。他並不知道這其實是一種警告,是他的中風老毛病的前兆,他只是以為伏案太多的緣故。加之愛玲又會些穴位的按摩,在他疼得厲害時,也能按摩幾下以緩和疼度。賴雅十分感動,他覺得他在晚年的時候能夠和張愛玲生活在一起,簡直是上帝給他的最大的獎賞。
日子就這樣向前走著,在張愛玲的有所期盼中,在賴雅的無所希望之中。
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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