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姑媽出身於官宦家庭,我爺爺晚清時做過湖南布政使,民國初年擔任湖南禁菸督辦,兩個官職都是肥差,掙下偌大一份家業,並不奇怪。六姑媽少女時代錦衣玉食,十七歲那年由大伯母作伐,與汪姑爹共效于飛。汪姑爹風流倜儻,畢業於美國名校哥倫比亞大學,與胡適是前後校友,口才和文才均相當不俗,是上世紀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民國外交界的青年才俊,不到三十歲就擔任了中國駐日本大使館的文化參贊。
六姑媽很依戀汪姑爹,摯愛之中另有仰慕的成分。可惜好景不長,隨著日本關東軍侵略中國東北三省,汪姑爹憂憤成疾,三十二歲病逝於日本橫濱。那年,六姑媽滿打滿算才不過二十三歲。
「我大病一場,有心隨他駕鶴西歸,可你奶奶不許,她最疼愛的子女就是我和你爸爸,她要我好生想一想孝道,我一想,就勉強活下來了。」六姑媽是典型的孝女,她不忍傷了母親的心,讓她白髮人送青發人。
抗戰時期,六姑媽為了逃難路上少受些拖累,將十幾箱貴重的衣物和字畫寄放在一位好友家中,這位好友還是汪姑爹的親戚,想來是可以信託的。可是到了戰後,對方藉口說衣物和字畫全被日本兵擄走了,一股腦兒賴得干乾淨淨。此前數年,文夕大火將長沙焚為赤土,我家的大宗祖業已付之一炬,連塊磚瓦也沒撿回。
家道式微之後,六姑媽洗淨鉛華,做些湘繡幫補家用,其間也常有人上門提親,她總是甩出一句直頂喉嚨的硬話將媒婆打發出門:「母親在,我就一門心思做個孝女,是不會嫁人的。」再後來,長沙解放了,湘繡由專門的部門來管理,六姑媽的作品漸漸沒了銷路,她就幫我大伯打理家務,閑時她還是忍不住技痒,刺繡些手帕、枕套之類,作為禮物送給親友,沒有人不歡喜,沒有人不誇她針功神奇,她報之一笑,並不掩飾自己內心的得意和快意。
「文革」開始後不久,我大伯「畏罪」自殺了,六姑媽處變不驚,沒怎麼落淚,她極有見地,對我父親說:「死者已得到解脫,活著的人還要吃不少苦頭,就把眼淚水留給自己用吧。」到了1968年,不知何方神聖令箭一揮,我們全家就得下放華容縣東山公社,六姑媽也在其列,她近乎賭氣地說:「我都快六十歲的人了,不想去農村養豬種菜,要死就死在長沙。」
她急中生智,想出一個留城的絕妙辦法,輾轉託人物色到湘運公司一位姓王的黨委書記,願去他家當保姆。我父親對六姑媽認矮服低的做法十分生氣,他跺著腳又叫又吼:「我們王家再窮再背,也沒有屈身去當下人的先例,六姐,你去華容養豬種菜比當下人強一百倍!」六姑媽神色不變,口氣卻略微有些傷感地說:「先前,我們家有錢有勢,沒少使喚下人,平心而論,都是父母所生,憑什麼我們就只能做主子,別人就只能做下人?再說,今時不比往日,王家已經水落三丘,我去當別人的保姆,也算是還一還宿債吧。」
她這保姆一做就是二十多年,帶大了主家的一個寶貝兒子,教他讀書上進,教他尊重父母親友,教他愛整潔……樣樣都教得極好,那男孩叫她奶奶也叫得極親,男孩的父母則對六姑媽尊若高堂,這令六姑媽尤其感到欣慰。有一次,六姑媽對父親說:「年輕時,有一個姓陳的算命瞎子算定我將來膝下荒涼,而且晚景淒苦,前面算他講對了,我沒生下一兒半女,後面就未必然。」從年輕時做參贊夫人到老年當保姆,按照常人的眼光看去,明擺著境遇一落千丈,陳瞎子說六姑媽晚景淒苦也不為錯,但人性中還有善良,還有慈愛,還有彼此相濡以沫,還有其他美德,消解了窘境中苦楚的滋味,最終六姑媽「給別人開升降機」也同樣獲得了幸福,體現了自己的價值。
有時,我想,如果當初六姑媽隨同我們全家下放到華容山區,說不定她跟母親一樣積勞成疾,早已客死異鄉。她有她的主張,她選擇了不同的路線和不同的活法,放下了自己曾是大家閨秀的尊嚴和高傲,去當保姆,反而曲逕通幽。人生有許多波詭雲譎,唯有智者能夠撥開迷霧,見到久違的光明。
六姑媽說做人就跟坐升降機差不多,她沒有什麼可遺憾的,無論早年榮華還是晚年平淡,都活得實誠,她那二三十年代大家閨秀的天然素質從未喪失分毫,樸素,嫻靜,雍容,大方,明決,果斷,富於同情心和理解力。這是我曾經認識的六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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