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來關注一群特殊的孩子,他們利用暑假的時間到工廠打工,被稱作是暑期工。這些孩子大多來自農村,一些農村家長抱著這樣的想法,讓孩子出去打工,見見世面,順便也賺點學費,貼補貼補家裡。可是,讓未成年的孩子暑期出去打工,他們的權益能否得到保障呢?我們的記者在暑期工比較集中的廣東東莞進行了調查。
記者一到東莞,就在東莞厚街鎮的街頭遇到了一群學生摸樣的打工者,當記者試圖跟他們交談的時候,孩子們竟然拔腿就跑。幾經周折,記者在厚街鎮一家玩具廠的車間最裡側,發現了這群身材瘦小的孩子。他們的年紀看上去最大不超過15歲,最小的也就11、2歲。記者注意到,孩子們最不願意回答的問題就是自己的年齡。
記者問:「小朋友你是哪裡的,今年多大?」
暑假工(女孩):「我是廣西的,……十五歲。」
記者:「上幾年級?」
暑假工:「小學五年級。」
很難想像一個身高不到一米四,才讀小學五年級的孩子能有15歲。和這個女孩一樣,當記者問到這裡的孩子他們有多大時,孩子們都需要考慮半天才能回答出來,有的孩子甚至還給出了不同的答案。
暑假工:「十九歲。」
記者:「那你屬什麼?」
暑假工:「好像屬馬。」
記者:「哪一年生的?」
暑假工:「1985。」
這裡的孩子在進廠第一天就被要求,當別人問起年紀的時候,要說自己已經十六歲了。記者發現在這家工廠打工的孩子有50-60人。和這裡的成年工一樣,她們每天要工作十個小時以上,記者還注意到廠方有這樣一條規定:每個工人離開崗位的時間不能超過十分鐘。
記者:「不要擔心,告訴我你是哪裡來的?」
暑假工:「廣東信宜。」
這些打工的孩子,來自湖南、廣西、和廣東的貧困山區。記者還在工廠的新員工培訓點遇到了一批剛剛來的孩子,她們正在接受進廠培訓。
記者:「你的好朋友在不在這兒?」
剛來的孩子:「在。」
記者:「你還在家裡唸書嗎?」
剛來的孩子:「念。」
其實在厚街鎮,招孩子幹活的玩具廠並不只有一家,記者在溪頭村又發現了一家玩具廠,它招的主要是男孩。記者在這家工廠宿舍裡看到上百個從全國各地來的男孩子。
記者:「幾年級?
暑假工:「小學六年級
記者:「誰最小啊,是不是你最小啊?」
暑假工:「我下半年就初一了。」
就在我們記者採訪期間,東莞市勞動局對暑期工進行了摸底,結果發現僅廣東羅定一地,就至少有200多名孩子利用暑期在東莞打工。其中,東城區一電子廠有26名羅定學生、厚街鎮兩家玩具廠有14名羅定學生、長安鎮一塑膠廠有170餘名羅定學生。本來對這些孩子來說,暑假應該是輕鬆快樂的,而現在他們卻要負擔沈重的工作。7月10日,東莞的巡警接到了一批孩子的報警,這些孩子也來自羅定。
有十個來自廣東羅定市的中學生,五天前他們剛來到華泰玩具廠打工,記者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正在東莞市厚街鎮巡警中隊報警。孩子們一見到記者就委屈地說,這幾天每天工作都超過十二小時。李同學是這群孩子中最小的,只有14歲。
暑假工李同學:「工作太辛苦了。」
記者:「怎麼辛苦法?」
暑假工李同學:「從早上6點到晚上12點,昨天晚上加到一點鐘。」
對於孩子們的這種說法,這家華泰玩具廠的方廠長也感到很委屈,他認為工廠交給這些學生的工作已經是最輕鬆的了。
方廠長:「就只有包裝,沒有別的,因為學生要做輕一點的工作,對不對。」
孩子們說,一連三個晚上他們都是在不停地包裝玩具,但第四個晚上工廠還是要他們加班。
李同學:「說好了,做好了就讓我們走,我們做好了又不讓我們走。」
車間主管一共給孩子送了四批要包裝的玩具,最後一批送來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多了,這十名孩子決定先休息一下,主管看到孩子們停下手裡的活後,立即當場宣布開除這十名不聽話的孩子。
孩子們:「我們坐一下就要開除我們。」
這家工廠是否每天晚上都要孩子加班,記者找到那些沒有去報警的孩子瞭解情況,發現情況屬實。
孩子說:「夜夜都加班,每天都到晚上十一點。」
記者來到裡羅定孩子們打工期間住的宿舍。記者注意到孩子們每晚睡覺的地方,只有一塊木板、一張草蓆。這些還在唸書的孩子,每天工作時間都超過十小時。下了班也不能舒舒服服地睡個好覺,不過14歲的李同學覺得最苦的還是工廠的伙食,在這裡工作了四天,沒有吃到一塊肉,加夜班時工廠只提供一頓稀飯。廣東羅定孩子的報警驚動了東莞市勞動局監察大隊,第二天勞動局立即要求這家玩具廠把這裡所有的年紀小於16歲的孩子送回家鄉。
看到這些孩子終於能逃開繁重的工作、惡劣的生活環境,我們也很高興。雖然錢賺不了了,但至少不用再受這份罪了,終於能夠回家了。但是我們在調查中又發現,東莞的暑期工遠遠不止羅定的這200多個孩子。
東莞市勞動部門把10名利用暑假在工廠打工的羅定孩子,送上了回家的大巴車。就在這10名孩子興高采烈上車的時候,他們卻發現在這輛大巴車上,已經坐上了四個孩子,他們剛剛從一家工廠裡逃出來。他們最大有15歲,最小的只有13歲。他們說是剛從一家工廠裡跑出來。有一個看上去非常疲倦的孩子(附圖),手上還有明顯的刀傷,拇指上是新的傷口,食指上的傷口才剛剛癒合,但他一直解釋不清楚他打的是什麼工。經記者瞭解,這四個孩子都是在東莞一家名叫力威玩具廠打工的,他們在這家廠究竟是幹什麼的呢?
孩子說:「劈玩具。」
在東莞市厚街鎮白濠村,記者找到力威玩具廠,在這家工廠的裝配車間,我們見到了那個手指受傷的男孩子所說的活兒。這個工種叫做批鋒,就是用刀片把玩具上邊邊腳腳多餘的膠刮乾淨。記者注意到這種用來批峰的小刀,很鋒利,稍不留神,就會劃破手。而孩子們在這個崗位上一天至少要干十個小時的活,記者在生產線上就注意到一個女孩子,她已經累得打瞌睡了。
按照工廠的生產進度,這個小女孩子今天要把1500支彩筆上的膠刮乾淨。記者擔心她累得再打瞌睡而劃了自己的手。東莞當時的溫度已經接近39度,車間裡熱得像一個大蒸籠。而孩子們住的宿舍更悶熱,但每間宿舍裡只靠一個小風扇降溫,即使這麼熱,一些孩子睡得還很香。昨晚這些孩子剛加了一通宵的夜班。在宿舍的一些床鋪上放著孩子們的作業本、英語作文參考書、還有一本初一二班的圖畫簿(附圖),這些東西在提醒人們這些幹著大人活兒的工人還是一群孩子。那麼,這些未成年的孩子怎麼會走進工廠的呢?
在華泰玩具廠裡打工的學生超過100名。廠長告訴記者,其中有一批湖南的孩子是他們的老師帶來的。
華泰玩具廠廠長:「老師帶隊,他說是老師的。」
孩子:「是我們的數學老師帶我們來打暑假工的。」
記者瞭解到一共有15名湖南女孩子被她們的老師帶來打工,而這位老師躲開了記者。結果,記者在力威玩具廠也發現一位湖南來的老師。
記者:「你是什麼老師?」
唐老師:「小學教數學,帶來了二十個孩子都是以前從我們學校畢業。」
記者:「現在已經初中畢業的了,他們在哪呢,這裡邊有嗎?
唐老師:「他們在油色部。」
唐老師帶出來打工的孩子們正在接受新員工培訓,培訓的第一課是學會包裝小玩具。還有一部分孩子已經上崗了,做的正是那個拿刀片整理玩具的批鋒工作。
作為孩子們的老師,為什麼會把自己的學生帶出來做這樣辛苦的工作呢?
老師:「我們那裡很窮啊,下個學期就要讀高中了,很多孩子交不起學費。」
老師說帶孩子出來是為了瞭解決孩子們下學期的學費問題。那這些孩子為什麼願意跟著老師出來打工呢?
記者:「如果這次不來做這份工作,你回去就不能上學嗎?」
梁女孩:「是啊,上學要交1000多塊錢。」
這個女孩的同班同學和好朋友也都在這家力威玩具廠打工。她們來這裡的理由是一樣的,就是賺下個學期的學費。
記者:「打算賺到多少錢才回去呢?」
梁女孩:「七百八百。」
記者:「那你現在一個月能賺多少錢?」
梁女孩:「一個月五六百。」
記者:「回去上幾年級?」
梁女孩:「高一。」
開學就要上高一了,孩子還還唸唸不忘自己最喜歡的一堂語文課。
記者:「課文裡哪一篇你最喜歡?」
梁女孩:「《讀書的樂趣》。」
因為工作時間太長而報警的這些廣東羅定的孩子,第二天就要回家了。但記者在這家工廠的宿舍裡發現一群為了賺學費不肯走的孩子,這個湖南女孩子就是其中的一個。
湖南女孩:「這邊反正是我們自己願意來的。」
其實這個懂事的女孩也很想回家。但她的父母囑咐她無論如何也要留在工廠裡打完這兩個月的工。
湖南女孩:「想回家,父母也說了只要兩個月,無論如何也要在這兒過下去。」
不願意離開工廠的孩子們還給包工頭寫下了一份保證書,孩子們說他們保證假期發生任何事情後果由他們自己自負。
其實,孩子出門之前,他們的家長還要向包工頭和老師寫一份內容相似的保證書。在我們看來,老師和家長都應該是保護孩子的,那麼,他們為什麼會把孩子們送到條件艱苦的工廠打工呢?
東莞是一個製造業基地,聚集了很多出口加工企業。以前這裡主要的勞動力都是外來農民工,而最近兩年,東莞像珠三角其他地方一樣,也出現了民工荒。當地不少企業絞盡腦汁也召不到足夠的民工。暑期工的到來,對這些工廠意味著什麼呢?
在力威玩具廠的大門外貼了三張招工廣告,該廠的黃廠長說缺工已經好長時間了。
黃廠長:「兩三年前就感覺到缺工了。」
在東莞的厚街鎮沿街都能看到這樣招聘的廣告:大量招工,生熟手不限。被十名羅定孩子舉報的這家華泰玩具廠,從春節以來在門外就一直掛著招工廣告。6月30日又在招工處貼出兩張廣告。該廠的方廠長說因為缺勞動力,現在工廠是有錢也賺不了。
方廠長:「這段時間就缺工,為了生產就暫時叫那些學生做工。」
方廠長說不得不招學生來完成生產訂單。這筆訂單就是這個外商的玩具定單,為了及時完成任務,從早到晚該廠工人兩班倒,幾乎一分鐘也不間斷生產。在這個玩具的底座上印著著名品牌麥當勞的標記。包工頭告訴孩子們,每個月工錢有600元。但記者發現方廠長招成年工人的價錢則遠不止這個數字。
方廠長:「有一些1500元。」
就暫且以孩子一天只做8小時工作來計算,每個月,用孩子比用成年人,工廠能省下350元到850元。還有沒有更便宜的學生工呢。在厚街鎮街頭,記者又隨機採訪到了一位在另一家工廠裡打工的孩子。
暑期工:「一天15塊。」
一個15歲的本地女孩是在一家名叫志成玩具廠裡做暑期工,她每個月的工資只有450元。
勞動力非常便宜,但力威玩具廠的兩位老闆還是告訴記者,玩具的利潤已經低到了極點。記者在工廠車間看到大量的香港公司的紙箱,以及定單上歐美日本公司的名字。老闆說,錢是給香港中間商和歐美日本的開發商拿走了。比如一個出口日本的玩具,能賣1元錢的話,廠家的利潤就只有六分錢。
記者:「要多少人做才能做出100萬呢?」
力威玩具廠老闆:「要100多個人,做60天左右。」
按這兩位老闆算的帳,也就是說,平均每個勞動力每個月只能帶來300塊的利潤。而孩子勞動力與成年勞動力之間的差價就已經達到了每個月300塊。成年人勞動力的價格卻依然在不斷增長中。
記者:「以前一個小時給多少錢?」
老闆:「兩塊多,現在給三塊多。現在沒有1000塊錢一個月,沒人幫你做了。」
在工廠的暑期工都被送回家之後,華泰玩具廠的生產又陷入了困境,方老闆不得不放棄了部分訂單。
像這家玩具廠一樣,一些招收暑期工的廠子,也是為了緩解勞動力緊缺的燃眉之急。他們認為,召暑期工既可以完成訂單,又能降低成本,是一箭雙鵰的事。但是他們不應該忽視,大量的暑期工年齡都在十六歲以下,按照《未成年人保護法》第二十八條規定,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招用未滿十六週歲的未成年人,那麼,招收暑期工是否違法?誰來保護這些孩子的權益呢?
記者在華泰玩具廠職工宿舍發現了超過一百多名暑期工,第一時間就向東莞市勞動監察大隊舉報。三個多小時後,該監察大隊的副大隊長來到了工廠。但他無法確認暑期工是不是侵犯了未成年人的權益。
副大隊長說:「是貧困的地區學校主動地跟工廠和企業聯繫,利用暑假期的時間集體組織學生出來打工,他們就是說賺點學費,這個沒有一個具體的界限。」
對於工廠來說,它們認為招暑期工自己是做了一件好事。
廠方:「我們也製造了這個機會給他們,也有報酬。」
對那些帶孩子進工廠的老師來說,他們也的確從工廠拿了好處。
記者:「老師把孩子帶來,你們要付給費用吧?」
廠方:「付老師一個月一千塊。」
作為這一千塊工資的回報,老師將在整個暑假期間監督這些孩子,讓她們不能偷懶。
老師:「上班就是師傅的事情,下班就是我管,不准出去。」
瞭解到東莞一些工廠出現的暑期工情況,時福茂委員認為這種被工廠認為是扶貧的善舉本身侵犯了未成年人的權利。
時福茂委員:「這個勞動實踐肯定會對孩子的身心造成嚴重傷害,一種活動了、在學校裡上課了,可能就是兩三個小時,中間有點休息,但如果去單位打工,老闆不會說好了40分鐘到了,或者你休息一段吧,不可能存在這種情況;另一個要是學校組織勤工儉學,勞動強度一定得限制,不會安排有毒或者勞動強度重的那些活。從法律上說,只要是使用了不滿十六週歲的未成年人就是非法,不管你給它起個多麼好聽的名字。」
有10位打暑期工的孩子為了保護自己,選擇了報警,但是有更多的孩子選擇了沉默。這個手指被劃傷的孩子(附圖),甚至連工錢都沒有拿,就和三個小朋友一起跑出了工廠。還有兩個男孩,因為工廠要干滿50天才能拿到薪水,因此一直不能給父母打電話。而在採訪中,給我們記者印象最深的,是那本暑假作業(附圖),雖然每天要工作十幾個小時,但在擁擠的宿舍裡,孩子們仍然在堅持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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