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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鶴慈:被殺的孩子

 2007-03-07 23:20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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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為什麼會有反右?

有關毛澤東為什麼發起了這個後來發展成反右運動的整風,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而其根據卻是一樣的:都是根據毛澤東的有關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報告。都是根據毛澤東的報告在內部傳達,和後來公開發表後的180度的轉彎。一個以宣布停止階級鬥爭的報告,變成一個鼓吹強化階級鬥爭的報告。

為什麼毛澤東會在這短短的幾天,就作出了180度的轉彎?

一種解釋是毛澤東開始時的整風,是真心實意的。後來在那些領導著內行的這些外行的工農幹部的壓力下,不得不轉向。甚至在文革中,有些右派也自欺欺人地相信,毛澤東的整風是為了整肅官僚主義,而劉少奇等人的抗衡、破壞,使整風變成了反右。和我在一起的一個右派敖乃訟,才華和人品都很出眾,關了十幾年的牢的他也會真誠地相信這樣的天方夜譚。半年後,清醒過來的敖乃訟,自我了斷,告別了人間。

另一種解釋是,整風是毛澤東一開始就是整知識份子的陽謀。

第一種解釋我當然不同意,因為,毛澤東本人也是領導內行的外行。工農幹部當時所受到的壓力,毛澤東一點也不比他們少。這些人是毛澤東統治的基礎,他們的利益怎麼可能有衝突?

後一個解釋我也不同意。雖然我對毛澤東是全面的否定,但我也不認為,毛澤東從一開始考慮整風時,就已經作出了整肅知識份子的決定。49年後沒有間斷的政治運動、鐵血後的萬馬齊喑,使毛澤東誤解了中國的形勢,認為自己已經是萬民愛戴的聖君賢王。他想學學唐太宗的虛心納諫,但他的本質卻是朱元璋的痞子流氓。

他沒有想到的是:在他作出了開放言論、歡迎批評的姿態後,取代他冀望的萬民稱頌,扯下了嘴上封條的人們,卻同時對小和尚、大和尚批評起來。

對敲打一下小和尚的,他不會很在意,甚至還有一些幸災樂禍。他也希望給他的追隨者一些壓力。在他看來,這也只會拉大他的屬下和他的距離,只會進一步地增加他的皇權。批評他的功臣顯貴雖然可以被允許,條件是必須在高呼他的萬壽無疆之下。後來,他又等了十年,這個場面到底讓他等到了。

對他的動機,我是傾向於:毛澤東的整風,開始是一次別出心裁的嘗試。這裡的為國、為民、和為自己,是混合在一起的。朕既是國家,國富民強和君王聖明對毛澤東在當時可以是同義詞。當有人指出大和尚頭上的虱子時,當這個社稷、人民和朕的混合變成不可能時,何去何從的順序當然是毛澤東的這個"朕"字了。

大躍進也是同樣的情況。開始的出發點也是勉強地說是為國為民。但當民不聊生、哀鴻遍野需要有人負責任時,當彭德懷的挑戰威脅到毛澤東的這個"朕"字時,國家、人民就統統地去他媽的蛋。說毛澤東是理想主義者,在這個時候已經是十分勉強,幾乎是沒有辦法再說得過去了,更何況對天怒人怨、只有朕而沒有國家、百姓的文革。

本來在虛心納諫的假面具下,是想聽阿諛奉承的毛澤東,理所當然地惱羞成怒了。沒有多久,毛澤東就順水推舟地把整風變成了陽謀。整風開始沒有多久,毛澤東的殺心已起,相當早就佈置了誘敵深入、連哄帶騙地撒開羅網,狠狠地教訓了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讀書人。

二、到底有多少右派?

正式作為右派被處理的,中國官方的數字是55萬,有學者提出是150萬到200萬。基於我對這個學者的信任,也基於我對官方數字的不信任,我傾向於後一個數字。

在中共為右派改正後,剩下96個右派。就是說,57年中共認為有55萬或200萬右派。79年中共認為只有96個真正可以算作是右派。

那麼,到底哪一個數字準確?到底在57年,中國有多少右派?

先定義一下,什麼是右派。

當年的定義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人。我們現在為了簡單,就定義為:在57年,反對社會主義的人。

因為真正反黨的人、真正對共產黨有比較深刻認識的人,他們是不會公開說話的。如57年我在清華二校門看到的、控訴毛澤東在延安胡作非為的那張小字報,就是匿名的。

右派的數字,肯定大於96個,也肯定小於55萬。

右派中,有不少是根本不反對社會主義的。這些人,主要在黨內。他們之所以成為右派,是他們說出了心裏話。當他們發現自己碗中的肉、發出狗的腥臭時,他們表達了對掛在門口的羊頭的疑惑或時憤怒。

反對社會主義的也要加以細分。從政治上反對社會主義的人,可以算作政治右派;思想上反對社會主義的人,可以算作思想右派

政治右派除了儲安平、羅隆基和一些激進的年輕人,如56年幾個到我祖父家、居然想讓我祖父出山的北大學生。明確地想引入西方民主的,人數不會太多。

儲安平在56年鳴放高潮時到我家。當時的他可真是意氣風發,談起鳴放的動態如數家珍,連北大的大字報每天的數目都一清二楚。當時的儲安平,不能說對共產黨是想取而代之,但可以說是傾向於分庭抗禮。

這些人可以算是反社會主義和反對共產黨的人。

而思想上的右派,從對49年後現實的極度不滿,到對一些具體事、具體人的批評、牢騷,人數相當多。這些人佔據了右派的絕大多數。這些人,內心深處真正明確反對共產黨的不多,但對無處不在的黨領導的反感,是基本相同的。

剩下的一些,是在中共要求各單位打右派的百分比的命令下,糊里糊塗被認定的倒霉蛋。

57年的反右,是給中國自由知識份子的最後的致命的一擊。在經過土改、鎮反、肅反、胡風、知識份子的思想改造一連串的政治運動的打擊下,元氣大傷的士和士氣,又被引蛇出洞的陰謀徹底摧毀。

反右,是基本徹底地斷絕了中國和西方的文化和思想聯繫。受過西方教育的知識份子如儲安平之流,除了出賣靈魂的人,無一例外地都被打翻在地。當時的大學生,中學教育也是在49年前,也受過西方文明的熏陶。這也就是在中國歷次的民主運動中,右派是所有的反革命中素質最高的道理。

中國的革命永不間斷地需要鮮血的祭祀。歷次運動中,祭壇上獻出的,總是最優秀的年輕人的生命和青春。

這是一次比秦始皇狠毒萬倍的焚書坑儒,數量是萬倍,狠毒也同樣是萬倍。秦始皇只是一次性地埋葬了儒生的屍體,毛澤東則是長時期地活埋了知識份子的肉體和靈魂。

三、反右在現代史上的定位

大家都熟悉"皇帝的新衣"的故事,現在我換一下結尾:

當一個小孩子大聲叫道:"皇帝什麼也沒有穿!"侍衛一刀就劈了這個孩子。讚美皇帝新衣的聲音,從已經是鋪天蓋地,變成了震耳欲聾,其中又多夾雜了清楚和憤怒的,如罪該萬死、死有餘辜等對這個已經被劈死的孩子的譴責。有孩子的家長,不是馬上把孩子帶回家,就是把手悄悄放在了孩子的嘴上……

侍衛的一刀,就是反右。被殺的孩子,就是右派。

反右是中共在建國後對社會上的敵對勢力的最後一次征戰。從反革命、地主、富農、資本家,到知識份子,幾乎是一個不拉地被整肅過了。以後的征戰不是慢慢平息,而是越演越烈。不同的只是:整肅的對象轉移到了黨內。

戰場轉移到黨內,是因為毛澤東弄死了幾千萬人後,心驚膽戰、疑神疑鬼而發動的一場又一場的黨內廝殺。毛澤東怕的不是那些餓死的冤魂,而是怕自己的皇冠掉下來。大躍進搞得天怒人怨。他的心裏一清二楚:他的帝王的合法性受到威脅了。

之所以造成三面紅旗的悲劇,重要的因素就是反右。殺了說真話的孩子,就沒有人再說了。

領會了毛澤東的言者無罪,50萬甚至是幾百萬的右派,成為懸掛城門示眾的人頭。反右後的神州大地,人們已經不只是"不敢說真話"了,大家已經是"不敢不說假話"了。

糧食畝產千斤、萬斤、十萬斤、幾十萬斤,就敢在《人民日報》上登,孩子們坐在稻穗上的照片就敢放在報紙上。要知道,幾十萬斤的糧食,放在一畝地,是可以裝成麻袋平鋪在地上的。

光著屁股的皇帝,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正如毛澤東年輕時的詩所講的,"哪個蟲兒敢吱聲?"

在57年的反右後,中國居然是"哪個蟲兒敢不吱聲?"──中國人已經是到了,"我讓你說什麼,你就得說什麼","我想聽什麼,你們就得說什麼"了。

反右是一種非常有效率的逆向淘汰,棄金留沙。教育、新聞、出版這些有關國家元氣的部門,是反右的重災區。學校、報社、文聯等,剩下的最好的人,也只是明哲保身,而且,就連這樣的人也是寥寥可數了。留下來的,基本上都是些阿諛奉承的小人,和為虎作倀的惡棍。民主黨派剩下的都是共產黨派進去的打手,多數本身就是共產黨兼民主黨的黨痞。

反右毀滅了民間的正氣,傾毀滅了黨內的正氣。文革的到來,就是自然而然,通行無阻了。

還原歷史的真實,應該不是一件很難的事。但今天,還原歷史的真實,就是一件異常困難的事──即使是中共已經否定的文革、改正的反右,依然是禁忌的話題。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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