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歷史公案的鴻門宴,其始其終都與一個人物掛上了號,這個人就是曹無傷。給人的印象是,這是一個剛剛出場就立即謝幕的人物、卻讓歷史永遠地記住了他。後世甚至以為,因為曹無傷才有鴻門宴。菜九以為,可能更接近歷史真實的是,無論有沒有曹無傷,都會有鴻門宴。
曹無傷外,劉邦所部的左司馬尚有三人,他們是蓼侯孔藂,費侯陳賀,斥丘侯唐厲。但一提到左司馬,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曹無傷。比如,沛公初起兵時斬秦泗川守壯的功臣就是左司馬,《高祖本紀》記此事曰:「沛公左司馬得泗川守壯殺之。」《索隱》引顏師古云:「得,司馬之名。非也。按後雲左司馬曹無傷,自此已下,更不見替易處,蓋是左司馬無傷得泗川守壯而殺之耳。」這一來二去,就將這一樁大功落實在了曹無傷的名下。只是這種認定不是沒有爭議的,《史記會注考證》引周壽昌曰:「沛公此時左司馬尚有孔聚、陳賀、唐厲、不止曹無傷一人。《功臣表》可證。」但菜九以為,這個功勞可能還真應該歸之於曹無傷。因為另幾人是漢之功臣,如果是他們中某人所為,直接說就是了,何必只保留官職而不提姓名。可能的原因是曹無傷已成了罪人,不便提。而擊殺秦郡守之功又是反秦戰事之最可稱道者,不容沒去,故有此種記載方式。當然,記不住人的姓名的情況也是有可能發生的。但考慮到沛公部此時剛剛起兵,部隊的建制尚屬草創,是否有官銜名號還很成問題,此官職極有可能是日後追記的。
非常奇怪的是,考查追隨劉邦起兵的幾個親信:曹參、周勃、樊噲、夏侯嬰、周紲的早期官職,竟與司馬之職無一絲一毫的聯繫。司馬之職更像是楚制,而劉邦部沿用的官職更多的是參照了秦制。比如樊噲、曹參等人均是由七大夫而五大夫,繼而為執帛或執圭,再沒見司馬之職。菜九以為,此職或者非劉邦主幹部隊的官職,更可能先為劉邦的兄弟部隊呂澤部所專有,因為呂澤所部用楚制更多。司馬官職可能不低,灌嬰擊楚最後一戰的功勞薄上還特意記了「降左右司馬各一人」,說明此官職的重要。有鑒於此,曹無傷至少是個立有戰功的人,相當於我們今天所說的參加過秋收起義及萬里長征的老紅軍。像這樣一個追隨劉邦或呂澤反秦出生入死的人,到了兩軍對峙的節骨眼上,怎麼會暗中向項羽一方去搬弄是非呢。現在有些教案將曹無傷說成是項羽在劉邦陣營中的內應,這個看法不對。劉項兩軍長時期聯手作戰,曹項原本認識也很正常。此時曹只是主動投靠,是否為項氏接納尚屬未知數,又如何內應得起來。何況,曹無傷所說並不是什麼重大機密,與其說是通風報信,不如說是政治表態。其所作所為更像是為自己留個後路。為什麼會是這樣?自從項羽破關而入,兩軍的態勢敵意甚濃,項強劉弱,一目瞭然,所有的人都清楚打起來會是什麼結果。不僅是劉邦,其所部稍有頭腦的將領也能判斷出局勢的危急,曹無傷的告密也正是在這種情形下發生的。像曹無傷這樣經過浴血奮戰數年立有大功的人,此時有安享勝利成果的心理狀態也很正常。而一旦重新開戰,享受勝利的前景就會完全泡湯。當然,如果能站在勝利者一方,則又將另當別論。曹無傷所為,就有點向下一個勝利者投靠的傾向。也就是說,曹無傷做了兩軍將打起來的準備,而根本沒想到兩軍有可能打不起來。一旦打不起來,曹氏所為將為兩邊所不容。所以古人說,禍莫大於欲利,豈空言哉。
曹無傷傳遞的情報內容是:「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 此言不得完全視之為進讒,而應當作具有某種可信程度的史料。曹無傷通風報信的內容,從幾個方面刺激了項羽。劉想王關中,儘管他有這個權利,但這是項羽及諸侯聯軍肯定不會答應的。人性中有一特點,即看高自己的努力,看低他人的努力。在項羽及聯軍看來,他們在黃河以北消滅了秦軍野戰軍主力就是蓋世奇功,他們就理應享有對戰利品的最大支配權。如果讓劉邦如約王關中,就表明項羽的功勞要大打折扣,何況秦政權的金銀財寶還都讓劉邦霸佔了。這口氣是項羽無論如何也嚥不下去的。在項羽的滅秦計畫中,應該將秦宗室斬盡殺絕,他顯然也不想讓秦王子嬰活下來。因此,劉邦立子嬰為相一事,也為項羽所不能容忍。其實無論有沒有曹無傷的密報,項羽都不會讓劉邦王關中的野心得逞,只是有了這個密報,加大了項羽打擊的決心與打擊準備力度。劉邦方面所遇到的尷尬是,曹無傷之進言完全屬實。劉邦的打算並非隱蔽,其所部將領對此應該有一定的心理準備。而曹無傷大小也是個官,完全有可能知道劉邦的真實意圖。
劉邦的護身符是懷王之約,只是這個約定此時也不能保證其權利的落實。應該說懷王之約是在滅秦形勢非常渺茫的情況下作出的,而這個約定本身也有模糊之處。比如王關中的範圍到底有多大,是舊秦的全部地盤,還是其核心數郡。秦政權的財富怎麼處理也沒有明確交代,不過也不好明確交代,只能是走著瞧。誰也沒有想到形勢發展得如此迅速,看起來不可能實現的滅秦目標居然一下子實現了,並出現了超強的項羽及諸侯軍事集團,使得原本就不容易執行的約定更難落實了。正因為這樣,才有了劉邦決心武力維權之舉,接著有了項羽決心武力毀約之舉。而劉邦情知不敵,為求自保,決意拱讓王關中的權利,就等於把懷王之約擱置了起來。這一來,也等於把處理滅秦後局面的難題交給了項羽處理。曹無傷因料想不到劉項之間完全有化解的餘地而作出的告密之舉,到了這個時候就顯得多餘了。
鴻門宴就是項羽處理這個局面的第一回合。在鴻門宴上,劉邦肯定提出了自己利益的底線,即只要巴蜀兩塊地方,其他由項羽發落。這個內容沒有被記載下來,是從常理上推測出來的。因為無論是劉邦對項伯所說的話,還是在鴻門宴上對項羽所說的話,都沒有什麼涉及利益交換的實質內容。而缺少了這些內容,就很難設想項羽盛起的殺心如何能平息,也很難設想劉邦如何敢只帶百餘人深入項羽的龍潭虎穴。因此,劉邦的表態應該是在其動身前往項營之前就作出了,時間應該是與項伯的會談。因為也只有這樣,項伯才能保證劉邦在項營的安全,才會敦促劉邦第二天早一點來。如果項伯沒有十足的把握保證劉的安全,又豈能促劉早點送死呢。有關劉前往項營一事,項伯所用之詞為謝(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為謝罪謝過之意。謝什麼過與罪呢?就是劉邦派人把住了函谷關不讓諸侯聯軍進入一事。劉邦率先滅秦奪了頭功,犯了眾人之嫉,又派兵阻函谷關不讓聯軍進入,犯了眾人之怒。這樣的失誤是要受懲罰的,因此在兩軍火拼在即的當下,就不是僅僅口頭上表示承認錯誤就能解決的,一定要拱讓出某種利益。比如劉邦就會拱讓出王關中的權利。接下來的問題是,你不王關中,讓誰來王啊?你不王關中,又該如何安置你啊?先不談後兩個問題如何解決,只要劉邦向項羽當面確定了自己的立場,要打要殺之類的事就絕不能容許其發生。至於項莊舞劍一事,菜九以為屬於節外生枝,並非出於項羽本意,是老糊塗范增在幫倒忙。對項羽而言,一切OK,又何必再干蠢事,成為亡秦之續呢。儘管劉邦是項羽日後稱霸天下的心腹之患,但在那個時候殺劉的風險之大也是可以預期的。一旦殺劉造成劉部及項羽部屬或者諸侯軍隊的不服,出現的大亂,非項羽所能控制。何況兩人原本相交甚篤,至於在一方願意讓步的情況下把事情做絕嗎。項羽的這些盤算與顧慮,曹無傷是不可能算到的,因此他的悲慘下場是不可避免的。
鴻門宴上劉項之間只對了一句話,僅僅這一句對話,項羽就把劉邦部給他通風報信的曹無傷給賣了。據《項羽本紀》:劉邦天一亮就帶了百餘隨從至鴻門見項王,謝曰:「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於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 經過推敲,我們就會發現,劉邦一番話說得含含糊糊,但卻含含糊糊得非常有效用。他在這個時刻絕對不會有任何指責項羽的意思,其出發點是解釋與自責。他是來謝罪的,在這個時刻他只能自責,話裡自責的內容,是指自己聽信了小人之言而閉關不讓諸侯入內一事。當然,劉邦所說的小人也含雙關,不僅是自己聽了小人的話,就是項羽準備大動干戈,也並非出於本意,而是由不相干的人在其中起了作用。換言之,劉邦不僅承擔了自己的責任,也把原本應該由項羽承擔的那份責任給開脫了。應該說在原本要起的衝突中,劉項二人都犯了錯,劉犯的是小家子氣的錯,項犯的是絕情的錯。而劉邦則把所有的錯承擔了下來,一下子就在境界上高出項羽。劉邦所言雖然僅寥寥數語,卻起到瞭解開項羽的心結、並使自己脫困的作用,這就是劉邦的厲害之處。這段話首先就提到的兩人併肩作戰情景,自然會讓項羽的思緒回到艱苦作戰的年代,從而念及兩人原本存在的戰友情誼;次及戰略分工,也有戰爭時期兩人相互配合默契的情分在其中;再及無意立下大功,表明不是自己有多大本事,完全是運氣好;終及不詳其名的小人盡出餿主意,讓原本關係非常好的兩兄弟產生矛盾。這番虛虛實實的話,基本上覆蓋了項羽複雜的心理狀態——戰勝的豪情、立了大功的自負、失去滅秦機會的懊惱、擁有空前實力的狂妄、準備對兄弟動粗的自責心理,林林總總,在這裡都受到照應。確實,對秦作戰是最為艱苦卓絕的事,無數先烈壯志未酬、飲恨而終。而他們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後勝利,這個戰友情份正是彌足珍貴的。有了劉邦的這番表白,再加上沒被記載下來的利益交換,項羽肯定也動了真感情,覺得自己之前準備消滅劉邦的衝動太過分了,他也作了自責,他的話翻譯成現在的語言,即「要不是你那個曹無傷過來搬弄是非,我又怎麼會想起來要做如此絕情的事。」 這樣的回答固然有項羽把劉邦的話給聽岔了的因素,但更多的是,項羽已知道劉邦決意歸順的底,便覺得先前準備火拼一事太過絕情,也做了自責。不自責也不合適,本來嘛,人家只是想把住勝利果實,怕別人來搶;你可是一下子就要搶走一切,還要要人家的命。後者的錯顯然比前者要大,且不可挽回。只是這個自責的後果,是將曹無傷當了墊腳石,讓自己下得台階來。後人以為,項羽如此輕率地把劉邦部給他通風報信的曹無傷給賣了,實為一大損失。但此時項羽已完全知道劉邦徹底讓步的底線,便沒有必要與劉邦鬧翻。既然不打算撕破臉,此時將曹無傷拋出來,正好可以減輕自己道義上的壓力,讓自己下得台階來。曹無傷是你劉邦的人,讓你自己去殺好了,與項羽無關,根本談不上什麼損失。確實,在不打算與劉邦撕破臉的情況下,曹無傷的死活對項羽來說根本無所謂。我們不妨想像一下項羽當時的心態,可能聽了項伯的轉達,及看到劉邦恭敬地來訪,項羽一下子覺得自己此前做得太過了,臉上有點下不來。是呀,人家也是千辛萬苦,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功勞,讓自己省了不少勁。而自己情況不明,就準備一步做絕,真到了那一步,情何以堪。在這個面子上下不來的時候,有個現成的曹無傷,不把他拖下水分擔一點豈不愚蠢之至。所以項羽對劉邦的答話,就有很大的為自己開脫的成分。在化解危機方面,這哥倆的處事方式非常相似,自責+委過於人。細分析一下,劉邦的意思是,這事是我的不對,都怪那些不懂事的小人盡出餿主意,造成現在兄弟失和,我有責任哪。劉邦這麼一坦白,項羽也說了,我做得也不好,不過要不是你那個曹無傷說事,我也不會這麼做啊。看來這兩個人是要維持關係的,全是外人在搗鬼。是啊,原來兩人關係很好,都結拜為兄弟了,怎麼居然發展到都準備火拼了。噢,原來是曹無傷這小子使得壞。所以項羽供出曹無傷很正常,而將曹無傷通風報信一節瞞過不說,才不合情理,畢竟在這萬分尷尬的局面下,當局者都要過關嘛。劉邦過關的辦法是放低身段,低聲下氣,出讓利益;項羽顯然不能如此丟份。怎麼辦,把曹無傷拿過來搪塞,得其所哉。
劉邦回到軍中立即殺了曹無傷一事,與其說是除姦,但更多的是撒氣。因為無論曹無傷是否通風報信,只要劉想王關中,項羽及諸侯聯軍肯定不會答應,結果還是當不成,有沒有曹無傷,結果都不會有什麼兩樣。但一下子親手把差不多吃下肚的勝利果實拱手讓人,劉邦這個心裏啊,怎一個痛字了得。這個曹無傷的死於非命,實實在在是自找的。司馬遷引用古人的話說是「禍莫大於欲利」,那麼,這個曹無傷之死就是欲求利的結果。如果僅僅是想活命,雙方打起來臨陣投降也可以活下來嘛。其通風報信的目的,無非是想在事後從項羽陣營為自己謀個有利地位。誰知劉項兩家之間的疙瘩並非解不開,而一旦戰雲消散,水落曹出,不死何之。
當然,有些事不到最後是看不出結果的。如同買賣股票,哪個人不是經過百般思索、反覆比較權衡,認定百分之九十九會看漲,才會持有,但事與願違的情況多了去了,欲益反損、令人啼笑皆非的結果我們自己就經歷過或身邊就不時發生,但這是生活的嚴酷性所決定的,誰也沒有辦法。只可惜了曹無傷這個老革命,為了過上理想中的好日子,將一生名節押在了劉項必火拼一事上,不僅是送了老命,而且其反秦的功勞就此一筆勾銷。因此,也用不著說曹無傷是什麼內奸,他不過是個財迷心竅、自以為精明的人,只不過是人算不過天,到頭來卻栽在自己手上,死都死得沒名沒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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