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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霧:十年生死兩茫茫

 2007-12-18 14:18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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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忌日又過去了。

十年了,對父親的回憶與思念總在不經意時溢上心頭。一直想為父親寫點什麼,卻總是提不起筆。父親八十六年的人生該有多少色彩呀!我永遠不可能真實地描述他,因為我從來沒有真正瞭解他那作為軍人的一生,以及他戎馬空傯的那個歲月。

少年的父親是個不安份的人,讀過幾年書的他不想沿襲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當兵去了閻錫山的晉綏軍。那年代,識文斷字的人不多,父親就被派做了個小文書之類的差事。父親說,當官兒的經常調戲他,因為受不了,沒干多久父親就開了小差。從父親中年時期的照片上,依然可見他的挺拔和俊秀。

在家鄉的土地上看不到希望,藉著在閻熙山的隊伍裡扛過槍,父親在國民黨縣保安團謀了份差事。先做教官,後升任大隊長。抗日戰爭爆發後,共產黨開始了創建抗日根據地的工作,年輕的保安團大隊長父親憑著一腔愛國熱情,率隊參加了八路軍,編入太行區冀西遊擊隊。

父親沒有講起過關於打日本鬼子的事。在網上查閱了一下,抗日戰爭期間,父親所參加的說得上是戰役的,也就是百團大戰中的"白晉鐵路破襲戰"。以當時敵強我弱之勢,八路軍主要以游擊戰與敵人展開週旋,於是,就有了我們所熟悉的那些"地道戰","地雷戰","雞毛信"的故事。大多數的戰役中,國民黨的中央軍以及閻錫山這樣的地方軍都以主力部隊投入了抗擊日寇的正面戰場。浴血奮戰的抗日八年,包括國民黨在內的中國軍隊都付出了極大的犧牲。後經三年解放戰爭,共產黨奪取了江山,這是歷史給予共產黨的機遇,如果硬要說摘取抗日勝利果實(我們曾經這樣指責國民黨),我倒越來越多地質疑共產黨了。

我們只知道父親身上留有彈片,問到他殺過人沒有,父親講了這麼一樁事。不知是不是經過證實,總之,當時父親隊伍裡有一個人被組織上認定是叛徒,必須除之。一個黃昏,父親託詞把那人叫了出去,走到田間無人處時,父親手起刀落,從背後了斷了他。小時候聽了這個故事,只覺得血腥,一點兒都不覺得英雄。後來想得多了,知道黨派之間、意識形態之間的鬥爭常常是不磊落光明的,甚至是殘忍無情的,反映在共產黨的歷史上尤其如此。我始終不解,既然是叛徒,揪出來,就地正法,也好殺一儆百,遏制那些意志薄弱者的邪念。這樣偷偷摸摸地取了他的性命,就是暗殺了。又不是在敵佔區,難道組織上有什麼難言之隱?老爸為陰曹地府送去的是一個冤魂也說不定。

父親內秀,不善言詞,加上耿直近乎偏激的性格,使他的一生缺少朋友。我們從小到大,對於他烽火當年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幾乎一無所知。而父親,不知是因為偏見還是遠見,始終不喜歡我們與高幹子弟來往,我相信這對我充滿平民情結的一生起了決定性的影響。

76年招工,我從農村進了秦嶺山上一個總參地圖庫。當時任總參謀長的李德生來圖庫視察工作時,特別找我去聊家常,詢問父親的情況。對此我不怎麼以為然,至今也想不起來是否把李德生對父親的問候轉達給了他。就算我做了,父親的反映一定是淡漠的。時隔三十多年了,我卻常常想到這件事。網路信息使我瞭解到,解放戰爭時期,父親與李德生、尤太忠、肖永銀等同是晉冀魯豫野戰軍六縱的旅指揮員,六縱改為12軍後,他們又同為師長,共同參與了挺進大別山的"汝河之戰",以及"淮海"、"渡江"、"西南"等戰役。雖然父親的部隊後來留在西南,脫離了野戰軍建制,但對於併肩作戰生死與共的戰友,怎麼會沒有牽掛,脫離得干乾淨淨,甚至乎老死不相往來?不能再深切地瞭解父親是我一生的遺憾。

父親的樸實正直在黨的教育下,在戰火的洗禮中,"升華"成了一種"覺悟"。這個"覺悟"驅使他自覺地壓抑"人性",而將"黨性"當作生活中衡量一切的尺度。物質上我們享受著少數人才有的特權,精神上我們從小就被訓練著自我掙扎,為自己尋找歸宿。父親常說,他們是黨的人,我們是國家的財產,告誡我們不要指望父輩和家庭。年少的我們面對成長的煩惱,到哪裡去找國家呢?只有找自己了。也許正因為此,很早我就決定作自己的上帝,永遠不拋棄自己。拋棄幻想,走自己的路,這是父親為我留下的享用終生的遺產。

父親的"黨性"和"覺悟",在我看來也是一種不幸。姐姐講到過這樣一件事,文革時期,父親的一位受衝擊而靠邊站的老戰友,為給孩子尋求一個好的出路,找到父親,想請父親幫忙讓他的孩子參軍。據說,父母振振有詞道:我們的孩子都是靠自己,我們沒有管過。從此,戰友再也沒有過聯繫。固然,姐姐們參軍父親是沒有管,但那時候,部隊的大門隨時都向我們敞開著,而且是主動上門邀請適齡子女。對於落難戰友的孩子而言,等待他們的只是冷落和歧視,他們已被歸於另類,是當時社會的邊緣人。父親的自覺清高,可以說是堅持原則,也可說是不近人情,甚至有點虛偽。但我相信,這"虛偽"之於父親並不是刻意而為,這是他人性的缺失和不自知。

父親八十三歲高齡時,來我這裡小住了幾個月。有一次,他以難得的興致談起了戰爭年代的往事。父親在冀西遊擊隊任參謀長時,當時的隊長和政委經常向敵佔區倒賣大煙,換取銀元和日用品。父親沒有提到是因公還是因私,總之,他認為這是腐敗,在時任一二九師政委的鄧小平面前告了他們一狀。父親開心地笑道:隊長和政委從鄧小平那裡回來後直說:"今天洗了個涼水澡!"看得出來,父親至今還為自己的廉潔與黨性感到驕傲。雖然沒有說出口,我心裏卻不由得嘀咕:那還不把人都得罪了?戰爭年代時,共產黨也做煙土生意,這是公開的秘密。據說為人民利益死得重於泰山的張思德,那時候就在延安種大煙。缺錢嘛,生存就是一切。共產黨這叫懂政治,識時務,白道黑道都走得來。父親一直搞戰術,不懂政治,不解人情。這大概也是父親一生交不了朋友的原因之一。我常假設,在今天這個人際關係重於一切的中國社會裏,照父親的性格,他的人生應該不會達到他所達到的高度,甚至不會有一顆輕鬆快樂的平常心。除非走出國門,就像他從美國回去時說得那樣," 要是年輕二十歲,我也不回來了。"想到這些,我覺得很安慰,父親畢竟生得逢時,他屬於他那個年代。

無論在體力上或是在精神上,至死父親都是個不服老的人。父親八十三歲時,我請父母來美,又擔心他年事已高,心力不足。父親卻是好漢不減當年勇,拿出一付視死如歸的架勢說:青山處處埋忠骨。作為建國以來第一位因私出訪的將軍,父親挺著他依舊筆直的身板,邁開那略顯遲緩的軍人的步伐,帶著一個畫夾來到了美國。

那時我們剛剛遷入新居,總有些搬搬運運的事。父親可能覺得作為男人,他責無旁貸地應該與女婿分擔家裡的體力活,而且還是那樣固執,搶起活來不容分辨。36英吋的電視機加上電視組合櫃,即沈重又龐大,老父親硬是堅持和我老公兩人抬。我心裏那個懸!覺得父親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真怕他有個閃失。父親喜歡游泳,但也有些年代沒下水了。我們這裡有游泳池,父親非常喜歡,跳進去就以為自己又是一條好漢,全無年齡的顧忌。一天我們下班回到家,只見父親頭上新添了塊傷痕,皮都破了。一問,撞在游泳池邊上了。

九十年代中期,中國已經走上了改革開放的路,而腐敗官倒也日益嚴重。對於父親那一輩的人來說,不理解,不適應,甚至於痛心和無奈是在所難免的。不知是不是因為這種失落感,在美國的日子裡,父親懷著好奇和熱情觀察和體會這個與他一生所堅持的理想完全不同的社會制度。他曾隨我老公去了一次小額法庭,目睹我老公以被告人身份與原告展開法庭辯論,終而獲勝。父親很興奮,一路回家都在與我老公探討美國的法律制度,晚飯桌上變成了一場研討會。回國後,父親對人感慨地說: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人們去了美國後都不想回來,美國的確是個法治的國家。要是年輕二十歲,我也不回來了。

為給父親解悶,我們借來了許多國內的禁書讓他看。父親不僅不反感,甚至看上了癮。離回國的日子越來越近,父親越發有緊迫感,白天晚上都待在自己的屋裡看書,飯擺上桌子,也是千呼萬喚不出來。父親很想帶一本毛澤東的私人醫生李志綏的回憶錄回國,但因為入關查得很嚴,不便攜帶,父親就選了部分章節,讓我們為他複印,說是回去後讓干休所的老幹部們私下裡傳閱。我笑父親,正統了一輩子,老來倒學起搞陰謀了。

父親一生勤勞,小院裡春華秋實,總是生機勃勃。後來我在美國租地耕耘,也是四季常青(沒有冬天的緣故),碩果纍纍。父親愛吃愛烹飪,印象裡的週日和節日,只要父親在家,他就是大廚,而且常常在外美食後就要來方子,回家自己操練。作品端上桌,父親就微微瞇著眼,瞅瞅我們的吃相,再看看盤中的美食,耐心地微笑著。我們好像誰也不明白他的心思,只顧自己吃。於是,總是父親開口問道:"好吃嗎?"有人說了"好吃",父親才滿意十足地舒展開眼帘。作為父親的么女,對此我一脈相承。只是我的女兒不能真正欣賞中華美食,讚美的話就由老公說了,而且他能不假思索,用永不變化的聲調極快地脫口回答:"好吃!"

最讓我懷念的,是過年時,家人團團圍坐在方桌前,嗑著瓜子,有說有笑,爭爭吵吵,夜夜打牌至通宵。牌桌上,父親是最狡猾最得意的一個,而且會耍賴,父親做過軍事戰術教授,操縱小小的牌局不成問題。上了牌桌,父親就進入戰鬥狀態,顧不上長輩的風度了,他會為佔一個小小的便宜和別人爭執不休,更多的時候是勝利者的洋洋得意。當時的父親在我眼裡,除了是一個童心未泯、固執得不能再固執的白髮老頭之外,什麼都不是。父親不會想到,他的一不留神,在我心裏永遠留下了親親的鏡頭。

和母親相比,父親十分地嘴笨。他們吵起架來,一個口若懸河,大套地搬弄馬列主義;一個憋得臉紅脖子粗,半天插不進一句像樣的話,最後只好怒吼一聲:他媽的!為這句髒話,母親耿耿於懷了一輩子。我看電視劇《亮劍》時,李雲龍大碗地喝酒,粗聲地罵娘,看得直叫我心熱,就像看到了父親的當年。父親其實不是個粗人,他喜歡讀書,會吹簫,愛唱戲,能縫衣,還種地,下得了廚房,扛得起小米加步槍。

父親最愛唱賀綠汀的那首《游擊隊之歌》,八十三歲在我們這裡過聖誕節時,他還飽含激情地為我們高歌一曲。打游擊時,父親他們在戰火與災荒的艱苦歲月中,一邊和敵人週旋,一邊自己縫衣種糧,戰勝飢荒。父親說,有時候戰鬥剛結束,還沒來得及將屍體掩埋,附近的老鄉便悄悄把屍體的大腿和臀部割了去。我總在想,青春經過那樣慘烈的洗禮,什麼樣的人練就不出生為人傑、死為鬼雄的豪膽與粗放?!

父親的幾個兒女雖然都不沾煙碰酒,但面對菸酒個個是好樣的,拿得起,放得下。我自己是半斤老白干下肚探不到底,十來歲時拿著絲瓜滕當煙抽,上嘴就噴雲吐霧,從來不知道"嗆"是啥滋味,對老公咬耳根子時也會惡作劇地捎上他娘。殺過雞,打過鳥,上過樹,爬過房,掐住頭甩死過三尺長蛇,飯館裡偷扒過紅燒豬蹄,當知青時把村支書拉下了馬,作軍工時被當成優秀共產黨員,......。我的青春雖沒有父親的那麼激情壯烈,卻也算五光十色,沒有虛度的感覺。

父親臨終時對母親說:這一輩子為什麼?還不都是為了孩子們!是父親對信仰的最後失落與悔悟?是父親對親情的無限眷戀和囑託?父親生前,我不曾與他老人家有多少溝通,離家後也沒有過太多的牽掛和思念。對此,我是有悔的,但我知道,父親是為我驕傲的。我只想對父親說:回頭看,你用熱情和真誠擁抱過生命的每一時刻,你這一生值! 有你的血脈流在我身上,有你的性情溶進我魂靈,你沒有離開這個世界。女兒要帶著你再走一生,再走世世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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