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維錄:鄉鎮民眾的群體記憶
--家鄉調查散記(之三上)
幾十年的時間,在人類長河中只是極短暫的一瞬。但是,時間的運行並不能把人們的所有東西都帶走。逝去的是時間,留下的是記憶。有一幅對聯說:往事如煙全忘卻,心底無私天地寬。真的能"全忘卻"嗎?一個民族有一個民族的記憶,一個村鎮也有一個村鎮的記憶,就是一個家庭,也會有家庭的記憶。沒有記憶的民族也不會有希望。在我的家鄉,有兩本村史。一本村史寫在紙上,藏在鎮裡的檔案櫃裡,隨著不同的政治需要,內容會不斷地改變;另一本村史記在人們的腦子裡,流傳在人們的口頭上,經年累月,口口相傳,每噹噹局控制得稍鬆一點,真像就遍地開花。或許有一天,紙寫的村史被作為廢紙一樣扔掉,而口傳的村史卻會歷經滄桑,常說常新。
這是一個古老的村鎮,早在元朝的時候這裡就有人定居。據村裡有學問的人考證,這裡居住的村民最少屬五、六個民族,元代的遺蹟在五十年代時還能找到。這裡的農民,像全國各地的農民一樣,老實、淳厚、勤勞、儉樸、輕信、樂觀。一家有事,全村無論窮人富人都熱情地去幫忙。如果沒有那場一些人為爭奪權力而挑起的戰爭,這些人一定會很和睦發生活的一起。
在那些即將走完人生之路的老人中,那個遙遠的年代是他們最甜蜜的記憶。我的家鄉是一個水鄉。它屬於白洋澱的東澱,周圍散落的村莊都建在很小的一片片高地上。民國年間水路發達,坐船可東達天津,西到三、四百里以外的保定。冬天,冰船是主要交通工具。
在這初凍的季節裡,那些八、九十歲的老人坐在向陽的牆跟裡,他們在望著、想著,依稀看到了那一望無際的水澱,澱邊的荷塘,一片片的葦地,天上飛的野鴨和遠處打魚的船隻。當年的潮濕和清新在向老人們襲來。彷彿他們又在跑著跳著去拾野鴨蛋、去河溝裡掏螃蟹、在淺水池裡摸魚或者是跟著那些打鴨獵人去老遠老遠的地方搶拾他們打傷的野鴨子。但是,現在一切都彷彿十分遙遠了,那些美好的東西只是作為記憶留在人們的心裏。誰也不明白,上蒼為什麼收回了他的慷慨饋贈。
民國年間,村裡最好的建築是學校。民國著名畫家周紫陽出資建了當時全村唯一的一所樓房,可以說這是北方農村最早的教學樓。村裡飽學之士張孟儒任學校校長,村裡一個梁姓老太太在死之前把全部所有約140餘畝土地捐獻給學校作校產,家裡窮的孩子上學可減免學費並能得到救濟。到40年代末期全村學校發展到了四個,有學生六七百人。人們計畫,要在村東建一座石碑,來紀念這位惠及了全村人的婦女和所有為村裡教育作出貢獻的人。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人們的這個願望沒能實現。人們就把這個紀念碑建在了心裏,一代一代地傳下去。
最初的老師在學生們的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個姓周的老師是一個陽光青年,是個熱情、浪漫、正義、好學的帥哥。在大雨過後,他帶著學生們到村外的大堤上去看遠在四、五百里以外的大山,峰巒起伏,威武壯觀。這是平原地區少見的"顯山"奇景,一般在雨後才能出現。
周老師指著遠處的大山說:"小朋友們,在那遙遠的大山裡,住著和你們一樣的小朋友,他們在大山裡唸書、寫字,我有一個朋友就在那裡教他們學文化,你們願不願意給他們寫信呀?"大家都說:"願意!","好,我們大家都給他們寫信。"
"沒想到真的回了信。"一個老人在回憶那時情景時無比懷念地說:"那個遙遠的大山充滿了神密,我們居然同它有了關係。大山裡住著和我們一樣的人。"
後來周老師去上海國民黨軍醫學校了。走的時候,全校師生依依不舍,很多學生和老師為他的走痛哭流淚。在國民黨退走臺灣時,這個老師跟著去了臺灣。80年代,老家的鄉親們在臺灣各媒體發廣告找這位老師。但直到今天,也沒有找到。"要是能和老師照張像就好了。"老人們說。
早年的學校生活是他們最幸福的一段兒日子。直到現在,他們還記得當年他們的校徽和校歌。校徽是一朵梅花,校歌是借用了蘇武牧羊的曲子,學校自己編的歌詞。老人們唱道:
校徽揚,梅花朵朵放。輝映著文明之光,依太行建禮儀之鄉,濱渤海開闢文化港;煉鐵成鋼,植木成梁,碾平崎嶇成康莊;智、仁、忠、勇,我之所求,以正紀綱,以淳風尚,引領二代遠航,征服潮和浪。
這些珍貴的資料在村史中是看不到的,但他卻活在人們的口頭上,以致於六十幾年了人們還能清楚記得。
老人們永遠也忘了對新政權的最初印象,幾十年來,雖然他們在表面上懾於暴力,不敢說錯話,但在背後,一直用"匪"來稱新政權,好聽一點的稱呼是"窮八路"。
1943年的夏天,"東挺縱隊"進攻我的家鄉。據老人們說,由於當時匪患嚴重,縣裡武器不夠用的,就把村裡的好武器都要到縣裡去了。要不然,"東挺縱隊"也許打不進我們村。進村後,他們挨家挨戶地搶東西,搶騾子、馬、驢,燒房子、殺人、姦淫婦女,還綁架了好多人。有的一家就被綁走了五口。當時有一個孩子剛幾個月,也被綁走,後來用錢贖回。為紀念這件事,被綁的孩子取名叫"小八路",現在此人還健在,因此事成了家鄉的名人。
有一個地主叫楊洪武,他家附近有一家剛結婚的姑娘,丈夫也叫楊洪武。"東挺縱隊"進村時這家正回姑爺(就是在新婚後的第二天,姑娘家裡請新婚丈夫。)"東挺縱隊"的人問他說:"你是誰?叫什麼名子?"他說:"我叫楊洪武。"來人說:"奧,你就是楊洪武呀?"抬手一槍,就把這個無辜的青年槍殺了。可憐這家,姑娘剛結婚第二天,就成了寡婦。
進村的軍隊要強姦一個姓何的年輕女人,何姓女子拚死反抗,也被軍隊槍殺。
"東挺縱隊"從村東往西邊打邊燒房屋。佔領村子一半多的時候天快亮了,他們就撤走了,所以西半邊村民沒受多少損害。
在這場戰鬥中,有一個人受到了人們永遠的懷念。到了我的老家,只要你問一問人們知道不知道早年有一個叫趙傻子的,大多數人都還記得他。那次"東挺縱隊"攻打我們村,村裡青壯男人每人發了一土籃子手榴彈。這些人一看敵方來勢洶猛,把手榴彈藏得到處都是,然後都跑散了。只有趙傻子提著籃子,不住地向敵方扔手榴彈。對方向他喊話說:"我們是抗日的隊伍,放下武器可以不殺你。"趙傻子就像聽不懂他們的話一樣還是不住地扔,結果被對方亂槍打死。
老人們說:"他們說他們是抗日的隊伍,我們這裡有日本嗎?連個日本的影子也沒有呀,進村殺的、搶的、燒的都是老百姓。"
村裡文化人為了追悼這個為全村舍棄性命的趙傻子,為他編了歌兒:
嗚呼,追悼我烈士,去年六月間,姦匪攻我村。我烈士,義勇為,為鄉親,獻身軀,熱血拋棄高堂母,妻子兒女喚不回,靈魂縹緲去,唯有夢中會。村民光榮,忠、智可嘉,英名萬古垂。同胞好傷悲,珠淚往下垂,我村失勇士,同胞失膀臂......
從文學角度講,歌詞寫得也許不是太好,由於事件比較重大,人們還是記住了,而且一記就是幾十年,老人們低聲為我回憶,就好像又回到了當年。
對於那次進村的部隊,人們眾說不一,有人說是八路,有人說是地方土匪。但從被綁票後來又放回來的孩子取名叫"小八路 ",可以證實那是中共軍隊。況且後來有人到縣裡辦事,看到了那次在村裡燒房子、搶東西、綁票的人,他們都成了縣裡的幹部。農民老實,怕那些幹部見了他們會為那次搶劫綁票難為情,就藏著沒見這些幹部。其實是多想了,那些人可能還會認為他們作的很光榮。
在敵來我往的年代,打仗的事時常發生。人們記得最清楚的除上邊提到的戰鬥外,還有一次村民打勝了的戰鬥。那時遼瀋戰役還沒發生,中共的軍隊還不佔絕對優勢。我的家鄉處於敵來我往的拉鋸狀態。有一次國軍有兩個縣隊來到了我的家鄉,晚上就發生了戰鬥。村子東邊一片葦塘邊有一個文昌閣,那裡亂草叢生。中共的軍隊在那裡埋伏了一個連的軍力。另有大部隊從另一邊往村裡進攻。如果村民和縣大隊的人被打敗,埋伏在文昌閣草叢中的軍隊就可以出來阻擊,把縣大隊和村民自衛隊一舉殲滅。但是,縣大隊和村民沒敗,正面進攻的部隊扔下埋伏的一個連不要,慌慌張張地跑了。伏軍始終沒動,後來被發現,一個連全部被殲滅。有人看到被抓到的傷員都是十八九歲的孩子,唏噓不已。據說,有一年輕女子還來找她弟弟的屍體,守在地裡哭了兩天,哭得悲悲切切,讓人肝腸寸斷。
老人們心中的歷史,就是這樣的歷史,和官史沒有相同之處。人們說,後來大勢逆轉,中共的軍隊鋪天蓋地的壓過來,村民自衛隊的主要人員就到野外藏著去了。夜裡他們回來,烙好多的餅,圍在腰裡,就睡在野外。當時村裡中共政權給他們準備了大米飯燉肉,這是人們過年才能吃上的好飯。讓他們回來,他們就是不回來,被抓住後,個個死得都很英勇。也有當時沒被抓到跑了的。村裡的劉二奎跑到了東北,在那裡安了家。後來他給家裡人寫信,有人把他的信拆開看了,然後報告了中共政府,他被抓了回來,沒等公審他就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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