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詩經》中的千古名句,兩千多年來一直被中國人視為最理想、最溫馨的婚姻結局。可是到了文革期間,中國人好像遭到魔鬼的咒詛, 「執子之手,與之偕老」變成「執子之手,與子偕死」。文革期間究竟有多少對鶼鰈情深的夫婦被逼同上黃泉路,這個數字尚不得而知。著名地質礦床學家謝家榮、吳鏡儂夫婦,著名翻譯家傅雷、朱梅馥夫婦和著名歷史學家翦伯讚、戴淑婉夫婦無疑是其中最突出的三例。
地礦學家謝家榮夫婦之死
謝家榮
謝家榮死於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三日晚或十四日晨。離世前幾天,六十八歲的謝家榮遭受下跪、遊街、推搡、呵斥、辱罵和臉上吐唾沫等難以忍受的人身侮辱。十三日那天,又在所在單位地質科學院被集體批鬥。他走走歇歇,回到家時已經很晚了。妻子吳鏡儂問他在單位的情況,他什麼也沒說。妻子安慰幾句,照顧他吃點東西,夫婦就一起就寢了。可是剛睡下不久,謝從床爬起來,說睡不著,自己要到客廳小床上睡,免得攪擾妻子。第二天早上起來,吳鏡儂和保姆發現謝家榮已經走了。吳當即昏厥。
謝家榮身邊留有兩件小東西,一個是裝安眠藥的空瓶子,另一個是一張字條,上面寫道:「儂妹,我先走了,望你保重。」自殺屬於自絕於黨,就像今天自焚屬於暴力抗法一樣。得到保姆的電話之後,急忙趕來的兒子兒媳、女兒(謝恆)女婿四人,合計該如何處理這個紙條。女兒謝恆說應該交給組織,面對事實,哪怕天塌下來。她的丈夫和哥哥都不同意。四人最終決定隱瞞父親死因,對外稱突發心臟病死亡。紅衛兵頭頭說家屬說的不算,要做屍檢。
父親的遺體被推出解剖室時,謝家兄妹幾乎暈倒。屍檢打開的皮肉未予縫合,但是醫生做出了與他們的聲稱相符的結論:死於心臟病。醫生也許是通過不予縫合的刀口無言地宣告,他們做出的結論是客觀,因為那時野蠻表示客觀,表示與當事者劃清界限。
謝家榮去世之後,吳鏡儂被接到女兒謝恆家住。可是地科院和外交部(女兒、女婿的單位)的造反派仍然借謝家榮尋釁生事,兩次查抄謝恆的家,甚至打開縫紉機進行搜查。累及女兒,吳鏡儂非常難過。一天趁女兒去上班,吳鏡儂留下一張字條,回到自己的家。字條上寫道:「我回百萬莊了,今天晚上你不要來,你們明天早晨有空的話,可以來看看我。」
這天謝恆下班較晚,到家一見字條,便覺不妙,急忙與丈夫喊上哥哥趕往百萬莊。但是晚了。一身乾淨衣褲,一條白布單罩身,吳鏡儂已經走了。與丈夫一樣,身邊遺留兩件東西,一個是裝安眠藥的空瓶子,一個是給女兒的字條。「女兒:我走了,去追趕你的父親,他得有人照顧。留下一筒阿膠,這種藥,你快用得著。另外,有幾個小箱子放在你家裡,你們兄妹五人,一人一個,上面貼好了名字。你們的父母沒有遺產留給你們,箱子裡裝的是過去的一點小東西,權當念物吧……。」
翻譯家傅雷夫婦之死
翻譯家傅雷夫婦
五十八歲的翻譯家傅雷夫婦死於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晚或三日晨。此前毛氏塔利班(紅衛兵)已連續在傅家折騰幾天了,喊口號,貼大字報,罰傅雷夫婦跪,強迫他們戴高帽站長?,為搜尋反革命證據,甚至傅家花園裡的月季也被連根挖出。
九月二日晚飯時間,朱梅馥告訴保姆周菊娣,明天小菜少買一點。晚八點左右,週到傅雷書房,傅在寫東西,朱也在。近九點,朱讓叫周早點去休息。
次日上午九時,周菊娣打不開傅雷夫婦臥室的門,便報警。戶籍警左安民聞訊趕來,使勁兒一推,門開了,見傅雷夫婦一左一右懸掛在落地鋼窗的橫檔上。傅在右,夫人在左。強力推門產生的氣流衝了過去,導致傅雷上吊的繩子斷掉,屍體落在旁邊的籐躺椅上。後來進入現場的人看到的是躺在籐椅上的傅雷,於是便傳傅雷是在籐椅上服安眠藥棄世的,實際是左安民已先把落在躺椅上的傅雷扶正了。
傅雷夫婦上吊用的不是繩子,而是由浦東土布被單撕為長條打結而成。當時,地上鋪著被子(大約怕?子倒地驚動保姆),被子上是兩隻倒了的方?。左安民把朱梅馥卸下,放在棉被上。
左還在傅雷的書桌上發現一個火漆封固的包裹,裡面是幾個裝著錢物的信封,以及一封由工筆小楷謄寫而成的約八百字的遺書。其中寫道:「儘管所謂反黨罪證(一面小鏡子和一張褪色的舊畫報)是在我們家裡搜出的,百口莫辯的,可是我們至死也不承認是我們自己的東西(實系寄存箱內理出之物)。我們縱有千萬罪行,卻從來不曾有過變天思想。我們也知道搜出的罪證雖然有口難辯,在英明的共產黨領導和偉大的毛主席領導之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決不至因之而判重刑。只是含冤不白,無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還要難過。何況光是教育出一個叛徒傅聰來,在人民面前已經死有餘辜了!更何況像我們這種來自舊社會的渣滓早應該自動退出歷史舞臺了!」
接下去是托付朱梅馥胞兄朱人秀的十三件家事和瑣事,如房租、手錶、保姆生活費、存款,等等,甚至包括他們夫婦火葬費的安排:「十一,現鈔五三?三○ 元,作為我們火葬費」。
遺書前後兩次向朱人秀表達歉意。「因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為我們別無至親骨肉,善後事只能委託你了。如你以立場關係不便接受,則請向上級或法院請示後再行處理。」遺書結尾處是:「使你為我們受累,實在不安,但也別無他人可托,諒之諒之!傅雷 梅馥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夜」。
當天下午四點多,在公安人員的監視下,傅雷夫婦光著腳被抬上收屍車,送去屍檢。法醫鑑定結果是自縊致死。保姆周菊娣把傅雷夫婦前幾天穿的外衣熨平,自己花錢買了兩雙黑色的軟底鞋,於翌日趕往殯儀館,給傅雷夫婦穿上。當時長子傅聰已「叛逃」到英國,在北京的次子傅敏也未獲向父母遺容告別的機會。
歷史學家翦伯讚夫婦之死
翦伯讚夫婦
翦伯讚夫婦死於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九日夜或二十日晨。當時北京大學已有五百多名專家教授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翦伯讚是其中之一。造反派在北大開設十幾個審訊室,對這些「權威」進行刑訊逼供。翦是權威中的權威,造反派因而專門成立了翦伯讚專案組。
翦伯讚
專案組在近兩個月的時間裏,隔三差五來逼迫翦伯讚為劉少奇是叛徒、內奸、工賊作證。七十高齡的翦伯讚身體尚好,頭腦清醒,絕不違心作假見證,氣得專案人員指著翦的鼻子咆哮:「你不交代清楚,只能是死路一條!」
後來,翦伯讚常常與夫人默然對坐,通宵不眠。翦伯讚以睡眠不好為由,向管理人員要安眠藥。管理人員雖只給他一晚之量,卻沒有監督他當面服下。此後十多天,翦伯讚天天都要安眠藥。十二月十八日,翦伯讚拿出筆紙,想寫字。握住鋼筆,在紙上畫幾下,不出水,擰開擠了擠,墨水干了。他嘆道:「筆都不出水了,我也該完了!」
十二月十九日那天,天氣很冷。翦伯讚和夫人戴淑婉雙雙服下了積攢了十多天的安眠藥。次日早上被發現時,只見他們夫婦各睡一張床,被子蒙頭,揭開一看,兩人穿戴齊整,包括鞋子,可早已斷氣了。在翦伯讚中山裝的兩個下衣口袋裡,各搜出一張二指寬的紙條,一張上寫著「我實在交代不出什麼問題,所以走了這條絕路」,另一張上寫著「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二○○五年我在美國曾讀過王友琴女士的《文革受難者》一書,現在已經記不得書中記錄了多少「執子之手,與子偕死」的文革受難者。傅雷夫婦和翦伯讚夫婦之死,我早就知道,謝家榮夫婦之死則是最近才得知的。文中提到的謝家榮的女兒謝恆,是新華社李普先生的老伴。不久前去看望李普老,才從謝恆阿姨口中得知其父母之死。謝家榮先生在地礦學界,與譯林的傅雷先生和史學界的翦伯讚先生一樣享有盛名,也是一位大師級的人物。謝家榮的真正死因,這個僅限於最初四個兒女輩知道的家族秘密,一直保守了二十七年,其他兒孫皆不知情,世人更無人知道。我們不會忘記傅雷和朱梅馥、翦伯讚和戴淑婉,也不應忘記謝家榮和吳鏡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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