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解釋一下,標題中「三讀陸游」並不是讀了三遍的意思,而是指從三個方面來讀。綜觀陸游一生,主要經歷了三件大事:抗金、婚變、受黜,相應地陸游的詩詞作品也可分為三大類:憤激的、悲情的、閑適的。筆者也從這三個方面展開講說。
一、位卑未敢忘憂國——憤激的陸游
陸游生活的年代是一個風雨飄搖的年代,也許是命運的刻意安排,陸游個人的命運跟國家的命運聯繫的比較緊密。女真族的大舉南侵,趙宋政權岌岌可危,靖康之難,徽、欽二宗被俘,宋室南逃,宋徽宗的弟弟宋高宗在南京重新建立政權,史稱南宋。異族入侵、降戰或起是陸游創作大量愛國詩詞的時代背景,山河破碎、百姓罹難是他必須面對的事實,力主北伐、收復中原便成了陸游愛國詩篇的主旋律,《書憤》,《示兒》便是其這方面的代表作。
早歲那知世事艱,
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
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
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
千載誰堪伯仲間!
詩人以《書憤》為題的詩有多首,這一首作於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春,此時陸游已六十二歲了。詩的內容兼有追懷往事和重新立誓報國的兩重感情,詩的前四句是回顧往事。「早歲」句指隆興元年(1163)他三十九歲在鎮江府任通判和幹道八年(1172)他四十八歲在南鄭任王炎幕僚事。詩人在詩中嘆道:「早歲那知世事艱」,其實詩人還在襁褓之中,就隨同全家逃避兵亂,輾轉遷徙,奔波流離;父親陸宰是個具有愛國思想的士大夫,積極組織軍事反抗侵略,岳飛被秦檜以「莫須有」的罪名陷害致死,陸宰每當和來訪的朋友聚會談及當前形勢,都會怒髮衝冠,拍案痛罵,客人走後,又常常呆呆地掉眼淚。這一幕幕場景和聽聞都對陸游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作者發出「早歲那知世事艱」的感嘆,是針對後麵人生體味來說的。陸游家學很好,自己也很發奮努力,但仕途卻很不順暢。1154年,詩人赴臨安科考,名列第一,但答卷中恢復中原的言論觸忤了秦檜,加之名次又排在秦檜的孫子秦塤前面,複試時秦檜把他的名字勾掉了。直到34歲時才到福州寧德縣做了一個主簿。然而詩人並不死心,一有機會就上書朝廷,苦諫北伐。可惜北伐失利,宋孝宗不滿,把他下放了。1164年,主戰派張浚舉兵北伐,陸游積極參與謀劃,不料又失利了,張浚被罷免,陸游也被扣上了「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的罪名而撤職。復出後受到抗戰派領袖王炎的器重,意氣風發,親臨前線,也曾提刀躍馬,去奇襲敵人。但好夢不長,不久王炎被調回臨安,陸游也被調到成都做了一個參議官,離開了前線。為消愁解悶,經常飲酒作詩,同僚笑他頹放,就索性自號「放翁」。雖擔任過幾任地方官,最終還是被罷免了。如果說,金人暴虐、奸臣誤國,年輕是只是聽說,那麼後來坎坷的仕途就讓詩人有了真真切切的體味和感受了。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兩句分敘兩次值得紀念的經歷:上句是說張浚的事,當年張浚以右丞相都督江淮諸路軍馬,樓船橫江,往來於建康、鎮江之間,軍容甚壯。下句是說王炎的事,陸游在王炎軍中時,曾有一次在夜間騎馬過渭水。「塞上長城」,典出《南史•檀道濟傳》,南朝宋文帝殺大將檀道濟,檀在臨死前投憤怒叱:「乃壞汝萬里長城!」陸游雖然沒有如檀道濟的被冤殺,但因主張抗金,多年被貶,「長城」只能是空自期許。這種悵惘是和一般文士的懷才不遇之感是有區別的。
全詩的大致意思是說:雖說世道艱難,人心險惡,但誓死北伐、收復中原的那種愛國熱情和英雄氣概猶然像高山一樣屹立胸中,想當年,雪夜裡,我們乘著高大的戰艦偷襲瓜洲渡口,想當年,寒風中,我們騎著披甲的戰馬奇襲大散關,那是何等的豪邁!何等的稱心快意!可是,鏡中斑白的鬢髮告訴我,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我也老了,到如今我才發現,一切保家衛國的計畫都已落空,把自己比作邊塞上的長城是何等的自戀!諸葛亮的《出師表》寫得好呀,那是真正的曠世之作,千百年來誰能比得上他老人家呢?全詩感情沉鬱,氣韻渾厚,中間兩聯屬對工穩,尤以頷聯「樓船」、「鐵馬」兩句,雄放豪邁,字裡行間無不流露出懷才不遇的苦悶、報國無門的憤懣以及空度歲月的無奈嘆惜。「塞上長城空自許」,自怨自艾自憐又自嘲,詩中的「氣」極富感染力。
在遭受姦黨排擠抗金抱負不得實現時,詩人寫了一首題為《卜運算元•詠梅》的詞:
驛外斷橋邊,
寂寞開無主。
已是黃昏獨自愁,
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
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塵,
只有香如故
梅花素有「花中氣節最高堅」之譽,陸游這首《詠梅》詞很見個性,詞中梅花孤獨幽苦,又有風雨侵襲,但依然傲骨錚錚,高雅如故,冷艷又堅貞。是作者命運的縮影,是作者寂寞愁悶心情的抒發,也是詩人孤芳自賞性格的寫照!詩人以梅自喻,宣稱即使被碾成粉塵也不改芬芳的品質。
再看《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
僵臥孤村不自哀,
尚思為國戌輪臺。
夜闌臥聽風吹雨,
鐵馬冰河入夢來。
收復失地、渴望統一是詩人一生的夢想與追求,即使退居鄉野,病在床上,也要想著為國效力去「戌輪臺」,窗外的風吹雨打,詩人也把它想像成沙場殺敵立功的馬嘶聲、喊殺聲。這種強烈的愛國情感和這種收復失地的迫切心情一旦得不到實現,留給詩人的便是難言的痛苦與落寞。《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正是這種心境的流露:
三萬里河東入海,
五千仞岳上摩天。
遺民淚盡胡塵裡,
南望王師又一年。
趙宋遺民飽受戰患之苦,多麼希望南宋王朝的軍隊來收復失地呀,可是盼了一年又一年,眼淚也流乾了,就是不見一兵一卒。可越是盼不到的東西越會讓人想念,《示兒》中,詩人寫道:
死去元知萬事空,
但悲不見九州島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
家祭無忘告乃翁。
我一旦死了,原本知道的一切事情都變得無牽無挂了,我惟一感到遺憾的是,在有生之年未能看見祖國統一,如果有一天王朝收復中原的時候,兒子們呀,祭奠我的時候別忘了告訴我呀。心情雖悲,但詩的基調是激昂的、憤激的,詩中蘊含了詩人堅信朝廷必定會收復中原的信念。這首詩是陸游的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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