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運動的一項重要後果,就是引發了現代性崇拜和革命狂想。它一方面確認文化在國民改造中的重大地位,一方面又以為只要通過「革命」式的清潔手段,就能一舉掃除文化弊端,為政治制度轉型奠定基礎。新中國成立以後,這種針對傳統文化的「革命思維」更加甚囂塵上,從1950年編製《常用簡體字登記表》開始,到1956年《漢字簡化方案》正式公布,在短短七年時間裏,便完成了從秦帝國以來近2000年的文字變革。
我們已經被告知,這場漢字革命,僅僅是更激烈的文字革命的某種序曲而已。1950年,毛澤東在一封給同學的信件中宣稱,「拼音文字是較便利的一種文字形式。漢字太繁難,目前只作簡化改革,將來總有一天要作根本改革的。」這是最高領袖的戰略設計。毛以最簡潔的語言,公布了其文字革命的第一策劃案。
就在胡風先生宣稱「時間開始了」之際,「創造一個全新世界」的烏托邦夢想,燃燒在整個中國,而漢字是這場「文化高燒」的首席目標。在不懂「科學」的「科學院長」郭沫若先生主持下,漢字成了文化獻祭的第一頭羔羊。它被送上行刑臺,接受嚴厲的審判和肢解。新月派詩人暨古文字學家陳夢家先生,因反對文字改革而犯下重罪,淪為「右派份子」,在文革中含憤自盡,成為漢字革命中最著名的祭品。而簡化運動的戰車,碾碎的並非只是陳夢家一人,而是一個龐大的「右派」群體,以及所有敢於對文化大躍進說「不」的知識份子。
在1956年完成漢字革命的第二年,也就是1957 年,漢字拼音化被進一步提上議事日程,吳玉章領導的文改會擬定《漢語拼音文字方案》上報國務院,周恩來似乎意識到不宜操之過急,便刪除「文字」兩字,從而使「拼音方案」未能劇變為「拼音文字」。但為了實現拼音化目標,直到1960年,當局還在頑強地推動拼音文字的地方實驗,在山西萬榮等地組織培訓班,甚至創辦全部由拼音文字組成的報紙,指望這場簡化字運動能導向拼音文字在中國的全面勝利。
毫無疑問,漢字簡化運動無非就是拼音化運動的階段性成品,不看到這點,就無法對這場運動的本質做出準確的判定。簡化字只是一種過渡手段,其最終目標,就是要徹底消滅漢字,以及消滅一切由這種文字所承載的歷史傳統,實現向「文化共產主義」的偉大飛躍。
但這場拼音文字革命最終無疾而終。與拼音化運動同時宣告失敗的,還有所謂「畝產萬斤」的農業革命,以及全民大煉鋼鐵所代表的工業革命。這三場革命彼此呼應,儼然是"神聖的三位一體",企圖從不同角度完成烏托邦藍圖的刻畫,卻都因違背「天意」而以失敗告終,並給民眾留下巨大的創傷記憶。但作為拼音化革命的半成品,簡化字卻被保留了下來,與反右鬥爭的偉大成果一起,成為引致文化衰退的種籽。這種「簡體字原罪」,就是它今天遭到普遍質疑的原因。
1950年代下半葉入學的小學新生,從一開始就注定要接受簡體字的規訓,並且以簡體字為文化認知的根基,這就是所謂「簡體字世系」。該世系成員對「繁體字」文本的敬畏已經退化,歷史情感日益淡漠。這種文脈承繼鏈索的斷裂,為文革的大規模爆發奠定了基礎。在簡體字推行了整整十年之後,也即1966年革命風暴降臨時,已經長大的「簡體字世系」便挺身而出,輕易地與歷史決裂,宣判繁體字文本「有毒」,成為焚燒「封建主義」舊書的文化殺手。在文革「掃四舊」運動和「簡體字世系」之間,有著極其密切的邏輯關係。
更耐人尋味的是,儘管出現過兩種文字並存於教科書的雙胞現象,而文革的第一批紅衛兵,大多是「繁簡混血系」的成員,跟繁體字文明有著密切的血緣聯繫,但他們對繁體字所表現出的強烈敵意,卻超出人們的想像。為了顯示其政治純潔性,他們做出了比年輕的「簡體字世系」更為激越的革命姿態。
豎排繁體字圖書的大焚燬運動,導致了一個嚴重後果,那就是繁體字圖書幾乎蕩然無存,只有極少數文本,被無畏的民眾偷藏,僥倖殘留下來。1972年以後,它們開始在渴望讀書的人群中閃現,彷彿是一種地外文明的饋贈。地下閱讀者往往把繁體版和簡體版的區別,當作判定圖書價值的標準。而繁體字文獻的稀缺性,以及它所承載的歷史文化代碼,就是它重獲珍視的原因。舊版《三國演義》、《聊齋誌異》和《安娜卡列尼娜》等等,被包上各種「革命」封皮後秘密傳遞,猶如從灰燼中復活的文明火焰,照亮了閱讀者飢渴的靈魂。而那些「文化吸毒者」(其中許多人正是當年參與焚燒圖書的紅衛兵),日後成為新三屆大學生的主體。在革命年代,繁體字文獻就是文化復甦的秘密搖籃,它的文化貢獻,至今未能得到必要的闡釋。
文革期間出版的革命讀物,無疑都是以簡體字排版的。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和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三種《水滸》簡體字本。它們是文獻簡體化的範本,向廣大「無產階級」昭示了文化現代化的圖式。以橫排簡體的方式印刷,就是一次政治鑑定,它要從文字學的立場,判處《水滸》乃至《紅樓夢》無罪。而更多的繁體文獻,則將繼續以有罪身份遭到封存。在文革的極端語境中,繁體文本自身就是一種象徵,代表著文明的記憶、流逝的歲月以及柔軟溫存的部分,而簡體字則是革命、現代性和堅硬冷酷的象徵。字形是一把時間之刀,製造了文明的分裂。
這種經過簡化改造的文字,恰恰成了意識形態的重大隱喻和讖言。如同一些研究者所揭示的那樣,從「愛 」到「愛」的轉型,正是「心」和「靈魂」大步淪喪的象徵;而「聖」向「聖」的轉型,則意味著精神高度(耳代表諦聽,口代表言說,是尊者的精神性的哲學表徵)向更為低級的土木建築高度退化(又土,就是土的簡單疊加,預言了當代城市所展開的高樓競賽)。而由「陸」成「陸」,則預示著階級鬥爭(「擊」)和內訌型生活在中國大陸的盛行。此外,那些莫名其妙的符號「x」和「又」滲透到文字內部,腐蝕著它的靈魂,把它們變成一堆可笑的雜碎。神鳥「鳯」改成「鳳」就是一個範例,它以類似否決(「又」類似「X」)的方式,消解文字中的神話、神性、想像力和隱喻關係,並切斷閱讀/書寫者的歷史記憶和文化血脈。但這種粗暴的斷裂模式,卻完全符合革命式進化的原則。
這斷裂直到1977年起才開始逐步彌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大批中外文學名著,簡體字退出激進的「文化革命」程序,跟舊文明達成古怪的和解,並開始承載它的精神成果,而簡體字原罪自此得到了掩蔽。這一文化妥協重塑了簡體字的面容,使它看起來顯得十分無辜,猶如一個道德純潔的殺手。簡體字是一個成功的僭替者,以新漢字的面目在世,在現代性的名義下,篡改著漢字的隱喻天性,阻止著傳統文化復甦的進程。
在21世紀的中國大陸,那些喝簡體字奶汁長大的一代,缺乏對繁體字的文化親情,更遑論對古典文化的熱愛。他們無視簡體字的原罪,也拒不承認它作為漢字滅絕工具的歷史。繁體字一旦無法獲得年輕一代的支持,便注定要在冷漠或聲討中消亡。不僅如此,它還要腹背受敵,被迫面對國家語委的行政威權——繁體字屬於「不規範」漢字;學校教育中禁止書寫繁體字;公共場合禁止使用繁體字,如此等等。這些律令就是文字修正和華夏文明復甦的堅硬屏障。鑒於上述原因,我們只剩下唯一的「救贖之路」——立即追認繁體字為「世界文化遺產」,因為早在50年前,它就已經死於那場大躍進的狂歡。
(附識:繁體字的正確叫法應當是「本體字」,而簡體字則應當稱為「毛體字」。但為了交流方便,本文仍然沿用這兩個約定俗成的名詞,但並不意味著筆者認同這種不當的稱謂)
2009年4月1日寫於上海莘莊
本文略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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