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的種姓制度聞名於世。表面上看,嚴重失衡的等級制度彷彿尊貴者絕對優勢的樣子,其實未必。最底層的賤民對高種姓者也有反制的辦法。自古以來,高貴的婆羅門就盡量避免去賤民的居住區。因為他們走過那裡時,賤民會向他們拋擲牛糞。在印度教教義中,牛糞確為聖物,把尊貴的婆羅門搞得一身牛糞當然是最高敬意了。雖然一臉虔誠是婆羅門的義務,但是「滿懷敬意」的牛糞還是牛糞,至少絕大部分人還沒有脫俗到不辨香臭的地步。但真的急不擇路了,就得自認倒霉惹上一堆牛糞。滿身異味,還得硬撐著滿臉虔誠的嚴肅,決不能有怨言。
由紅歌熱聯想到神聖的牛糞,是受隔壁張老太的啟發。老太挺活泛的,是公園老年合唱隊的主力,據說那也是遠近一景。我去觀賞過,紅歌居多,聲音洪亮整齊,確實不錯。紅歌潮起,老太的專長充分發揮,唱完本街道,還要去別的街道「走穴」,忙碌了起來。老太曾經喜滋滋地告訴我,街道裡出去唱紅歌,包兩頓飯,還組織一次周邊的旅遊。我自然是同喜——對她微薄的退休收入而言,這也算不小不大的收穫吧。直到梅雨、高溫接踵而至,老太的「紅色熱情」顯著降溫。回到了納涼閒聊啃西瓜的傳統項目中。街道幹部只好親自來邀請,老太冷淡地說「這麼熱的天,搞不動了。」街道幹部低眉賠笑,很有劉皇叔請臥龍的風範。老太最後很不屑地說:「我們街道最摳門,兩頓盒飯就不講了。啥個短命旅遊?去烏鎮,我自己不會買長途汽車票啊?XX街道組織去黃山,來請我,我也懶得去……」我看到街道幹部的表情在一分鐘內迅速變化——媚笑、驚訝、惱怒,最後無奈,只好走開。老太雖然故作鎮靜,但是多少還是有點遺憾的樣子。我想,她大概是有點後悔了——不提黃山而是三清山的話,大概還有商量的餘地。總之,老太的演藝生涯趨於沒落了。對本街道的紅歌事業是不是有衝擊,我就不得而知了。大概是不會的,最壞也就是稍微提高下兩頓飯的標準,或者旅遊的規格吧。街道作為一級政府,這點錢還是有的。
據說,唱紅歌是為了某種「純潔的信仰」、「高尚的道德」,是虔誠而神聖的活動。我沒看到張老太經過紅歌洗禮後更純潔、更高尚了——按照紅歌指向的時代衡量。在那個時代,她這「幾頓飯、什麼山」肯定要被扣上一頂「不道德」的帽子,甚至被批鬥之類的。但是,放諸今日,老太的行為是再正常不過了。政府也不能白使喚人啊,勞動力可以貨比三家,可以供銷議價,可以無風險地拒絕。我覺得這很正常、很道德,張老太也如此,甚至被拒絕的街道幹部也如此。這樣一群人,聽紅歌、唱紅歌、組織唱紅歌,構成了一個儀式。其中有多少純潔的信仰、深情的感恩,大家心知肚明。
唱紅歌,本來沒什麼。那代人不唱紅歌唱什麼?流行歌曲起來的時候,他們的青春已經蹉跎。儘管他們也曾是混血大帥哥費翔的粉絲、曾被《橄欖樹》深深感動,但是紅歌確實是他們唯一被訓練過的歌喉。何況扯喉嚨喊的鏗鏘有力,對肺活量也有些好處。其中或有真誠的懷舊之情,不難理解。無論多麼痛苦艱難,每個人的青春依然在記憶中美好如處子;每個人的現實都是不如意,情感的指向總在「過去的好日子」。但是真以為張老太們盼著回到排半天隊買二兩豬膘三兩碎豆腐、成天搞運動的「好日子」,那和相信神聖的牛糞中真有敬意一樣滑稽。
至於機關、國企,本來就是賣給你八小時。你說唱唱歌,那就唱唱歌吧。胳膊擰不過大腿是實,大腿給胳膊發錢也是實。不過八小時之外還要折騰,也是麻煩。好在今天已經不是領導耍橫通行無阻的時代了,加班費或別的補償是心照不宣的。即便如此,詛天咒地的牢騷也是多的,並不全是腹誹心謗的雅量。最可憐的是學生吧。實在沒什麼好補償的,且教育還是個學生、家長的義務。只好高亢嘹亮之後,回去加倍靡靡之音、「精神毒品」算是自我補償——這是族中小孩告訴我的,辭色間不大和諧的樣子。這些難道是「深受教育」、虔誠信仰、高尚純潔?不沾邊的。
其實,以當局今日的財力,要紅歌熱,還是鄧麗君熱,都是輕而易舉。對張老太們而言,換成鄧麗君劉德華還是陳冠希,稍有些問題,但也無非是幾頓飯、什麼山的問題。「人心不古」木已成舟,若追問下去,何嘗「古」過都值得懷疑。紅歌一統天下的時代,被某些人渲染得聖徒般純潔,其實,即便在最險惡的環境下,「經濟主義妖風」也不曾消失。城市裡,同工同酬、提高獎金之類的訴求照樣突破重圍、掀起風潮。農村裡,被剝奪了土地、勞動自由、遷徙自由的農村,淪為政治無效階層的農民照樣以怠工、消極的方式做「與爾偕亡」的經濟鬥爭。以強權的恐怖包裝禁慾主義政治話語,可以製造沉默與畏懼,逼迫大眾假裝聖徒,但是要吃飯、要過日子的芸芸眾生怎麼可能斷絕經濟理性?只有滿口天話的婆羅門才相信恐懼、忍受和服從是出於真切的敬意與虔誠。
斯德哥爾摩綜合症、遮蔽真相的賣力宣傳,可以把恐懼的力量延長一段時間。但是,過日子、過好日子的市俗慾望終會把這些污穢洗滌乾淨。
我不清楚今天的高等婆羅門乞靈於舊儀式到底是何打算。當他們堂而皇之地三公消費、樓堂館所、富甲天下、封妻蔭子、妓妾成群、雞犬升天,他們真相信穿上舊聖袍、哼起舊聖歌、搞搞舊儀式,就會喚起虔誠信仰、換來滿懷敬意?大眾可以懷疑他們的操守,不必懷疑他們的智商。他們自己也是斷然不信的。他們也有經濟理性,一向計無遺籌,應該清楚天下沒有這麼便宜的餡兒餅。因此,我總懷疑他們的賣力表演,只是單純的秀。秀他們滿口天話的莊嚴,秀他們一呼百應的威儀,秀他們高貴純潔的權力譜系。當然,也許真有秀著秀著自己當真了,陶然怡然、忘乎所以的妄人。光腚大遊行展示新衣的皇帝,後來也覺得自己真的穿上了天衣吧——當然,總有些看客會被皇家氣象、寶相莊嚴感動莫名,真以為神光再次普照大地了。那不是瘋狂,而是傻了——瘋狂總是一次性消費,「再來一遍」的無疑是傻子。而這一切裝瘋賣傻都在高等婆羅門們假裝虔誠的儀式中光怪陸離著,那是他們的遊戲。
儀式的味道已經變了,歡呼與掌聲必須響亮,大眾的目光卻聚焦在陛下的底褲。神聖的牛糞已經準備得妥當,就等冠蓋與鼓吹逶迤而來。
曾經千嬌百媚、馴服工具的媒體也是今非昔比。諸如紅歌治癌症,紅歌治不孕症,精神病人高唱紅歌,監獄犯人高唱他們是什麼什麼接班人,在媒體上煞有介事地報導傳播,一本正經地製造美談。誰扼住輿論的喉結,它就用閹人般的尖細嗓音為誰唱讚美詩。
而更惱人是草根微薄對神聖儀式的大不敬,《密西西比湖水浪打浪》、《沒有共和黨就沒有新美國》,到底是出口轉內銷還是傳經送寶,真不好說。
假正經的諧謔、戲仿的反諷暗通款曲、一唱一和。而在市井中,我的朋友張老太那樣,乘機搞幾頓飯、看什麼山,最為實惠、得體。我一直認為,《天龍八部》終場為慕容公子山呼萬歲的小孩們,其實是《皇帝新衣》中小孩的2.0版,不必憂心忡忡地擔心他們會成為賣火柴的小女孩或被大灰狼欺騙的小紅帽。因為張老太們比誰都明白糖果是甜的,「萬歲」是假的——他們已經飽經滄桑。
好了,一切準備妥當了。高等婆羅門魚貫而過,牛糞味兒的狂歡氣氛四處瀰漫。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應該知道,這場華麗、體面的儀式已經完全走樣變味了。但是他們不能動怒,因為厚厚的脂粉掉落下來的話,就失去了虔誠的臉;也不能逃避,儘管是雨點般的牛糞,那也是他們自己營造的「神聖」。沒有倉皇狼狽的隊伍,整齊、從容、淡定地接受了牛糞的洗禮。這是何等奇妙的景象?世界上最糟糕的劇作家莫過於以正劇的筆法寫喜劇,卻創作了一出鬧劇。應該承認,這也不容易。
牛糞熱,不,紅歌熱過去了,神聖也過去了。這個世界一切照舊,該漏油的漏油,該瞞報的瞞報,郭美美揮舞著紅十字,謝霆鋒VS張柏芝——這是什麼樣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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