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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靜:而我卻今天才知道他的存在(圖)

 2012-09-28 12:10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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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企孫

葉企孫(1898.7.16~1977.1.13) 上海人。中國卓越的物理學家、教育家,中國物理學界的一代宗師,中國科學史事業的開拓者。1918年畢業於清華學校,旋即赴美深造,1920年獲芝加哥大學理學學士學位,1923年獲哈佛大學哲學博士學位.1924年回國後,歷任國立東南大學(1949年更名南京大學)副教授、清華大學教授、物理系系主任和理學院院長.他還是中國物理學會的創建人之一,曾任中國物理學會第一、二屆副會長,1936年任會長等。清華百年歷史上,四大哲人之一。另外三位是潘光旦、陳寅恪、梅貽琦。

回來的飛機上看書,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我愣了一會兒,我不認識這個人,只是覺得很少見到這樣恬靜沉毅的臉,真好看。

看完才知道,我們這些知道李政道,錢學森,錢三強,王淦昌……的人,原本都應該知道他-----他是他們的老師。

李政道大二的時候,是他破格選送去美國,當時李政道才19歲,穿著短褲去辦護照,辦公的人員都不相信「怎麼會是個兒童?」李政道後來說「他決定了我的命運」。

華羅庚是初中生,是他讓在清華算學系任職,又送去英國深造,華羅庚說「我一生得他愛護無盡」。

那是戰亂烽火時代,但後來的重要科學發展所依仗的這些人,是他在那時滿地焦土上栽下的桃李。

---------可是我為什麼不知道他?

深夜裡我一點點找他的資料。

他生在上海,父親是舊式文人,讓他從小讀經史子集。

他幼年已經以君子「慎獨」之道要求自己,修身自省,對跟朋友之間「因小故而致割席」之事也寫在筆下:「一時之忿,至今思之,猶有隱痛。」

他訥於言,但一生都保持溫潤如玉的君子之風。

1915年,他在清華上學的時候,成立清華校史上的第一個學生團體--科學會。

每兩週一次科學報告會,輪流作。「範圍極廣,如天演演說、蘋果選種、煤,無線電報之設備、測繪法、力、廢物利用,等等」。

他當時不過十七歲,擬訂的會員守則是:(一)不談宗教,(二)不談政治,(三)宗旨忌遠,(四)議論忌高,(五)切實求學,(六)切實做事。

那種青翠的朝氣裡,滿滿的是中國大學的剛剛起步的生機。

1918,他留學美國,後來在哈佛讀博士,導師是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布里奇曼。

他的第一個研究課題,是用X射線短波極限法精確測定基本作用量子H值。實驗結果,在美國《科學院院報》和《光學學會學報上》發表,很快被國際科學界公認為當時最精確的H值。

這一數值被國際物理學界沿用達16年之久。

這一年他23歲。

他27歲回國清華執教,很清楚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麼。

他的學生回憶「第一屆學物理的有4個人,第二屆只有兩個人,第三屆只有一個人。從一年級到二年級,到三年級,都是他一個人教的,所有的課都是他一個人開,不是他想一個人單槍匹馬.是他想請人家來,人家不來,也請不到.」

他已不求收穫,只問耕耘。

他執教之嚴也是出名的,他的課給李政道的分數隻是83。他允許這學生不聽自己的課「因為你看的參考書比我的更高明」,但是「你的實驗做的不認真,要扣去25分」 他去世後多年,親人發現他一直留著當年的那三張答卷,寫在泛黃的昆明土紙上。

看史料的時候,會有一種感慨----在動盪不安的中國大地上,只要給他們一點點空間,中國知識份子能在石縫裡栽種下什麼?

他是清華物理系主任,這對他自己來說其實是一種犧牲,相當於要放棄了自己的專業研究來作行政的工作。因為他把聘任第一流學者到清華任教列為頭等大事。

從1926年到1937年,他先後為物理系和理學院聘來了熊慶來、吳有訓、薩本棟、張子高、黃子卿、周培源、趙忠堯、任之恭等一批學者。

吳有訓還只不過是剛到校的普通教師,資歷年紀都不如他,他把吳有訓的工資定得比自己還高,1934年,他引薦吳有訓接替自己的物理系主任一職。四年後,他力主吳有訓接替自己的理學院院長一職,那時他正當盛年。

馮秉銓畢業的時候,他對他們說:「我教書不好,對不住你們。可是有一點對得住你們的就是,我請來教你們的先生個個都比我強。」

他不光要栽種,他還要育土。他在1929年又組建了清華理學院,其中包括算學、物理、化學、生物、心理、地學6系。

他說凡是出人才的地方,必然是科學文化最盛行、科學土壤最肥沃、科學氣氛最濃厚之地。比如歐洲的哥廷根、慕尼黑和美國的芝加哥等。

中國科學研究停滯數千年,第一次有了這滾熱得燙手的雄心:"除造就科學致用人才外,尚謀樹立一研究科學之中心,以求中國之學術獨立。"

那點嫩芽,是硬生生從石頭底下頂上來的。

清華的校史有記錄「早年的清華隸屬北洋政府,實行的是校長個人專權,校長多為官員政客,既無多少學問,更不懂管理,且校長更替十分頻繁,嚴重影響了教育教學工作的正常進行。」

1927年,清華成立教授會和評議會。教授會由各科系教授組成,教授會成員投票選舉各科系主任。評議會由評議員組成,評議員由各科系推舉的教授擔任。

第二年,他當選評議員,當時他不滿30歲。這個改革,就來自「少壯派」的推動。

日後清華校史的研究者說「教授治校,說白了就是拒絕外行人進入學校管理層,把不懂科學、不聞學術、不諳教育的人掃地出門,它防止了舊制度下官僚體系對大學教育的侵蝕和破壞,同時把學校的行政權作分散化處理,形成相互制衡的機制,在保障高等院校的民主辦學、民主管理,保證學校的獨立、學者和學生的思想自由,以及激發創造力方面,發揮了不可磨滅的作用。」

從1929年至1931年的兩年間,清華沒有官方委任的校長,純粹由教授會代表全體教授治校。當時教授會的宣言是:"清華並非行政機關,學校完全可以超出政潮,獨立進行」

錢學森是他的學生,瞭解了這段歷史,就會知道,錢學森去世前的遺問,不光指向未來,也是一次拚力的回頭一望。

他終身未娶,唯與學生親厚,當中有一人叫熊大縝,是他人生裡最深的一段感情。網上可以找到熊當時的照片,生氣勃勃,可以躍紙而出。他們在那幾年裡幾乎相依為命。

1938年,熊突然對他說要去冀中抗日。他明知這學生在河北沒有依靠相熟的人,又沒有政治經驗,但是國難當頭,他只能送他去,熊走後,他曾「約有十餘天,神思鬱鬱,心緒茫然,每日只能靜坐室中,讀些英文小說,自求鎮定下來。」他唯一能安慰的一點,是他能夠幫著自己的學生在後方搜購一些雷管,炸藥等軍用物資,

看這書時,我才知道,那些曾經炸碎日軍機車車頭的TNT藥性地雷,是來自這些學生的製造,而不是我們小時看的電影《地雷戰》中由農民土法製成。戰爭中,熊大縝被疑心是漢奸,秘密逮捕,在沒有調查核實,沒有經過任何法定程序的情況下,在押送途中被用石塊砸死。從平津來冀中參加抗日的知識份子將近百人受到株連,在這之後,因為再沒有科技力量自製彈藥,戰士們只能拿著空槍,把秸稈塞在子彈袋裡作戰。

1947年6 月23日,他的日記裡寫「今日是舊曆端午節。每逢端午,吾想到大縝。九年前的端午,他從內地回到天津,那是一個surprise。誰知道以後的事多麼可悲。近幾天在讀《白石道人歌曲》,看到他的‘五日淒涼心事’句,更增悲痛。

1949年後他仍然當過一段清華的一把手,一直到1951年。1968,他已經七十歲,因為熊大縝的事,涉嫌「國民黨C.C特務團」被捕。他在獄中一年半。看過提審記錄的黃延復說,他所有的話,其實只有一句」我是科學家,我是老實的,我不說假話」。之後他由紅衛兵組織隔離審查。

他出現幻聽,認為有電臺在監視他,「一舉一動都有反映,他喝一口茶,電臺就說他喝茶不對,他走出門,電臺就叫他馬上回去」。他的侄子看著他,「甚覺悲哀」,說「你是學物理的,你知道電波透不過牆,根本沒有這種事,是幻覺」。他說「有,是你耳朵聾,聽不見」。之後他再次入獄,出來的時候,已身患重病,小便失禁,雙腿腫脹難以站立,整個身子弓成九十度。

當時的中關村一帶,有不少人都看過他,他穿著一雙幫裂頭缺的破棉鞋,有時到一家小攤上,向攤主伸手索要一兩個小蘋果,邊走邊嚼。如果遇到學生模樣的人,他伸手說「你有錢給我幾個」。所求不過三五元而已。

後來他已經漸漸恢復一些神智,有一次錢三強在中關村的馬路上碰到他,「一看到老師呢,就馬上跑上去跟先生打招呼,表示關懷,先生一看到他來了,馬上就說,你趕快離開我,趕快躲開,以後你見到我,再也不要理我了,躲我遠遠的。」

錢三強當時是二機部的副部長,負責原子彈工程。他的學生深知他的用意「他知道這麼重要的工作,最忌諱同那些政治上有問題的人來往的,他生怕錢三強因此遭到一些不幸。」

兩年後,在北大作教師的張之翔騎著自行車,在校外的一所公寓中找到了他。

張之翔說「他已經不認識我了,我說我是張之翔阿,他說哦哦,坐坐。他坐在籐椅上,就給我看,這個腿,兩個腿腫得很厲害,走不了路。他也沒有牢騷,很平靜的。可是人已經不像個人形了。我也沒有多少好說的,我說先生多多保重,我就,我就…」 他淚流滿面。我就離開了,以後再也沒有看到他」。

他的侄子說他從沒對任何人講過自己的悲慘,「他的看法好像是世界上和歷史上冤枉的事情很多,沒有必要感嘆自己的人生」。他只是經常坐在一張舊籐椅上,讀點古典詩詞或歷史書打發時光。

1977年1月13日,他去世。在生命的盡頭,錢臨照去看他時,他取出《宋書》來,翻到範曄寫的《獄中與甥侄書》中的一段:「吾狂釁覆天,豈復可言,汝等皆當以罪人棄之,然平生行已在懷,猶應可尋,至於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十一

我反覆念他這幾句話「吾狂釁覆天,豈復可言,汝等皆當以罪人棄之……」

一直到八十年代,已經平反之後,清華想要為他塑像之時,仍有人說「你們要為這個人造像,我就尿它」。

「然平生行已在懷,猶應可尋……」

1929年,他在一篇叫《中國科學界之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文章裡說「有人懷疑中國民族不適宜研究科學,我覺得這些論調都沒有根據。中國在最近期內方明白研究科學的重要,我們還沒有經過長時期的試驗,還不能說我們缺少研究科學的能力。惟有希望大家共同努力去做學研究,五十年後再下斷語。諸君要知道,沒有自然科學的民族,決不能在現代立腳得住。」

八十年過去了,他在空白處栽種的一切,讓我這樣的後代得以生活在一個濃蔭蔽頭的世界上,而我卻今天才知道葉企孫先生的存在。「至於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這張照片上,他是如此坦白溫和地看著我,不求理解,不加責問,但這樣的疑問,卻從此重重放在了人的心頭。

(當年,舉國歡慶,迎接你們進城,以為從此有了「明朗的天」了。誰知,這是水深火熱的煉獄的開始,是瘋狂屠殺的開始。葉企孫這位祖國的物理學之父,這位民族的精英,竟然落得穿著破棉鞋乞討的下場。這無異於對文化、對人類、對文明最殘酷、最下賤、最不知羞恥的殺戮!這是「明朗的天 」嗎?我們還有幻想嗎?誰會想到人間會有這麼壞的現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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