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於自焚藏人已逾百人,現將袁紅冰先生所著《通向蒼穹之巔——翻越喜馬拉雅》在網路刊載,以表達對自焚藏人的聲援與敬意。 ——《自由聖火》編輯組】
第三章 (下) 流亡藏人是蒼天的淚雨
——他們滲入乾枯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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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流亡政府的接待人員為金聖悲安排了住宿的旅館,旅館名稱叫「綠意」。房間很小,設備簡陋,然而卻十分潔淨,木板床散發出淡淡的松脂的清香。金聖悲洗浴後,便熄燈就寢——不是為入睡,而是為把自己埋葬在沒有星月的黑暗中。他久久凝視峻峭的黑暗之巔,忽然聽到了他從小就熟悉的屬於高原的風聲。他意識到已經來到與德裡完全不同的地方。德裡的風骯髒、沈重、潮濕、悶熱,似乎從風聲中都能領略到腐臭的氣息。在德裡,風都腐爛了。而高原之風卻像岩石般的英俊男兒的歌聲:遼遠、深長,還飄搖著幾許浩蕩的悲涼。從高原之風的聲響中,金聖悲能體驗到冰雪的芳香,那是一種瑩白得近乎淺藍色的芳香。
凌晨時分,金聖悲起身離開旅館,由野獸般的本能引導著,沿一條小路向高處走去。儘管凌晨時的黑暗仍然覆蓋在天地間,金聖悲卻能夠感覺到他來到了斷崖的邊緣。因為,斷崖下湧上來的他從小就熟悉的山野之風,猶如趁夜色幽會的少女,不停地親吻他的面容。於是,金聖悲就站立在斷崖上,等待達蘭薩拉的黎明。
達蘭薩拉的黎明是從蒼穹之巔開始的。金聖悲心靈震撼地看到,從黑暗的最高處,漸漸浮現出一座雪山峻峭的頂部,雪山之頂覆蓋著金色的霞影,猶如鐵黑色蒼天上的古代戰盔的浮雕。隨著天空起來越明亮,雪山雄偉的山體呈現出來。雪山岩石是堅硬的銀灰色;雄渾而陡峭的山體上又聳立起一座座更加陡峭的山峰和斷崖,那些山峰和斷崖令人想起豹或者狼的牙齒;山體上的雪,白得讓人想用鷹血書寫關於英雄的詩,白得令人想在雪山上播種血珠。
天空變成艶麗的蔚藍色時,金聖悲才發現,他的目光正越過一道山脊的缺口,遙望彷彿崛起在蒼穹之巔的雪山,而那道高聳的山脊上長滿如箭一樣直指天空的高大松樹。當他終於收回凝視雪山的朝聖般的目光之後,才看到旁邊不遠處的另一座斷崖邊緣,現出一個年輕僧人的身影。斷崖的崖體還埋在黑色的陰影中,裸露在崖頂的一塊巨岩卻已經被陽光映成高貴的金色,僧人高大的身軀端坐在金岩之上,面向東方的漫天雲霞,吟讀佛經。隨風飄動的絳紅色僧衣,使他看起猶如一隻振翅欲飛的浴血的巨鷹;他面頰上現出高原族群的標誌——太陽的熾烈親吻留下的「高原紅」,屬於男兒的「高原紅」宛似古代鎧甲上的血鏽;清晨淡金色的陽光彫刻出他面容英俊的輪廓,而他吟誦佛經的男中音似乎點燃了陽光。
太陽升到了俯視大地的高度。達蘭薩拉的群山清晰地呈現出來。濃綠而陡峻的山體間,長滿紅花怒放的樹木。雖然所有花的顏色都是同一種殷紅,卻並不讓人感到單調,而使人湧起親吻的激情,似乎只要親吻過那殷紅的花,就意味著親吻了達蘭薩拉的群山之魂。淡紫色的霧縈繞之中,五彩的經幡飄搖之際,達蘭薩拉的建築群出現在群山間,像岩石、花樹一樣自然,彷彿就是從山體間生長出來的戀情。
達蘭薩拉下面,一道道漫長起伏的山嶺,就像退潮的波浪向大海深處湧去,在金聖悲的目光可及之處,是灰濛濛的霧氣籠罩的德裡平原。他意識到,按照國際政治意志,達蘭薩拉屬於印度;按照蒼天的自然意志,達蘭薩拉與西藏高原是同一個命運體。
金聖悲覺得自己像一縷淡金色的流雲,飄向達蘭薩拉的街市。昨夜的困惑已隨黑暗的夜色湮滅,斷崖巨石上誦經僧人年輕巨鷹般的身影,就呈現在金聖悲那風中紅焰的心之巔,宛似一個佛的允諾——他正走向,正接近,而且很快就可以用心撫摸到藏人半個世紀流亡的成就。
達蘭薩拉街市狹窄的街道兩旁擁滿旅店、飯館、咖啡館和各種商店。其中最誘人的也最多的,是出售藏族工藝品的店舖。店舖前的木板上擺滿色彩斑斕、造形繁富的耳墜、手鐲、項鏈、頭飾、小鏡、寶盒、唸珠、小刀;難以計數的佛像的石雕、玉琱或者銅雕,姿態各異如百花盛放,展現出藏傳佛教藝術審美的華彩繽紛的神韻。
目光縈繞在、迷失在多姿多采的工藝品間,心卻觸到藏人的審美之魂。金聖悲又進入思想之中:「藏人的文化就頑強地生存在這些攤鋪上的工藝品中。… … 藏傳佛教文化是呈現在現代時間傷痕中而又超越時間的精神存在。這種文化存在或許可以被人類遺忘,甚至可能被毀滅,但是,卻絕不會被超越。因為,這種文化存在的意境達到了某種極致——宗教的信仰和情感歸結為一種豐饒富麗的審美意念,而審美意念是從一個民族心靈最深處湧現出的生命感觸;那是超越時間,而不會被時間超越的意境。… … 。」
達蘭薩拉的藏人工藝品店舖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成為人類關注的一個中心。在一個個店舖間流連忘返的遊客,有來自世界各國的黃種人、白種人和黑人。中國人、日本人和臺灣人多半關心工藝品的玉石和銀飾是真的還是假的;穿著性感的白人姑娘往往為藏式工藝品的色彩與形態而驚嘆,她們迷失在工藝品間的目光令人覺得,她們的魂已經沉醉於古老的審美觀念中;黑人的神情則彷彿懷著敬畏之意,凝神注視意境過分繁富的奇蹟。
達賴喇嘛駐錫地的外面,建起一座寺廟;寺廟稱為「大昭」,以示流亡藏人對拉薩大昭寺的懷念之情。似乎領悟到一縷在雪白佛塔上閃爍的淚光的邀請,金聖悲倚著佛塔席地而坐。佛塔不遠處的小廣場上,二十多位僧人正在辯經。
辯經是藏傳佛教的一種極為生動的精神探索形式。辯經的僧人兩人構成一個組合:一個提出並堅守某個佛學哲理,另一個則用種種思想的長刀利劍,竭力擊破堅守者的哲理。哲理的堅守者端坐在地上,巍然不動;思想的攻擊者卻要圍繞堅守者不斷遊走,並拍擊手掌以加強辯論的氣勢。
對於金聖悲,觀看辯經是體驗哲學的形式之美的過程。辯經中的堅守者因對方的攻擊而困惑時,會露出痛苦欲絕的神情;當他成功地回答了一個難題而欣慰時,又會現出花枝般的微笑;在辯經中進入哲學真理的意境時,他的神情則寧靜而安詳,像潔白的虛無。金聖悲覺得,辯經者經歷的思想苦痛彷彿屬於被野火燒成暗紅的岩石,辯經者的精神歡悅則屬於盛開的紅杏花,而辯經者的心靈的寧靜與安詳,美如白雪覆蓋的萬里荒原。辯經中攻擊一方的形態則更為生動。他時爾驕傲地昂視闊步,行進在思想的雲端,時爾又由於心靈被真理照亮爾神采飛揚,時爾如同踏著狂風追逐雷電,而他的僧衣似起舞的火焰,又像燃燒的鷹翅在飛揚。
「當有一日,辯經僧人思想之舞的舞姿成為時代精神的主題之一時,或許意味著人類又一次開始了拯救心靈的事業… … 。」離開寺廟時,金聖悲如此想。轉首回顧之間,金聖悲的目光卻如一陣青銅色的風,越過辯經的僧人,縈繞在另一個景象之上:廣場的旁邊有一排塗著金飾的轉經筒,一位身著藏衣的婦人,身形佝僂,衰老得像一片古老的鏽跡;她正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推動轉經筒;午後強烈的陽光下,她鐵灰色臉上密佈的深刻皺紋比現實更真切地顯現出來,彷彿刻在一塊鐵石上的心靈的傷痕。老婦人推動的經筒轉動起來的那一瞬間,金聖悲感到了大地的運行和蒼天的旋轉。不知為什麼,他相信,老婦人是半個世紀前與達賴喇嘛一起流亡的八萬藏人中的一員。
「經筒又轉起來了,在一個佛的精神湮滅千年的國度。老婦人枯枝一樣的手臂推動了經筒,也推動了藏人流亡的命運之輪… … 。」那天日落時分,金聖悲在「綠意」旅館外的木板平台上憑欄而坐,舉杯邀滿山紅花共飲美酒,並且如是想。那一刻,茫茫的紫色晚霞正從達蘭薩拉群峰的山谷間和陡坡上,湧向下面的德裡平原。
西藏流亡政府陪同金聖悲遊歷流亡社區的官員名叫桑傑嘉,三十多歲。他從中國一所大學畢業後不久,便翻越喜馬拉雅,像一條融雪的小溪,匯入藏人流亡命運的歷史大河。桑傑嘉身體不高,長得眉目清秀,面如朝霞,還留著近似格薩爾王式的鬍子——上唇的兩撇鬍子像狹長的柳葉,下巴上的鬍子如同畫唐卡的尖尖的毛筆;他的神情則酷似一隻美麗而善良的火狐。金聖悲來到達蘭薩拉的第二天,桑傑嘉就開始陪他遊歷。他拜訪的第一個藏人社區,是「西藏兒童村」。
「西藏兒童村」實質上是流亡藏人的一個從幼兒教育到中等教育構成的教育體系;由達賴喇嘛的姐姐創辦。兒童村的學員主要是西藏境內的藏人託人送來的子女和流亡藏人的孤兒。兒童村有一個獨特的組織結構,稱作「家庭」。每一個「家庭」有幾十位兒童,「媽媽」們有生機盎然的年輕女性,也有慈祥穩重的婦人,她們都由流亡政府的教育部門選派。兒童村採用這種組織結構,是為了讓遠離父母或者失去父母的兒童也能生活在家庭的溫暖之中。每個「家庭」都有一幢花樹掩映的獨立建築。這些建築由世界各地同情藏人命運的人士援建。援建者來自幾十個國家和民族,然而卻沒有一個華人。
金聖悲正午之前來到「西藏兒童村」。藍天的高遠處,高山上的雪白得彷彿燃燒起來了,岩石祼露的山體那陡峻的輪廓又像黑鐵的浮雕。兒童村座落在林木蔥鬱的山頂坡地上。正門入口裡面是十幾個籃球場,幾十個兒童正玩籃球。兒童們神態歡快而輕鬆,似乎只要給他們插上花羽的翅膀,他們就會如彩色的鳥群,飛上雲端,追逐淺藍色的風。籃球場旁,一位七、八歲的小女孩跪在花叢前,如痴如醉地凝視著一朵淡紫色的花。金聖悲輕輕走過去,發現迷住小女孩的,是一隻正在採蜜的金蜂。金聖悲素常冷峻如鐵的目光變得溫柔了——沒有冷峻的目光,怎麼能審視那難以計數的乞丐村裡印度兒童絕望的眼神;此刻,藏人兒童流露的幸福感則能讓鐵石變得柔軟。
「一個民族,在流亡的艱險與悲苦之中,仍然能讓自己的兒童幸福——這便是佛的事業。」金聖悲想把這個思想刻在雪山鐵黑色的岩石上。不經意間,金聖悲發現,桑傑嘉也正浮現出忘情的微笑,入神地欣賞歡樂的兒童,而他眼睛裡閃耀著璀璨的喜悅。就從這一刻起,金聖悲對桑傑嘉產生了真正的敬意。因為,哲人從桑傑嘉的喜悅中看到了佛心。
兒童村教學區的建築,色彩明快,形式簡潔;高崗上的一座廟宇,顯示出藏傳佛教文化在流亡藏人教育體系中的神聖地位。漫步之中,兩位女孩引起金聖悲的注意。女孩處於從兒童變為少女的年齡階段,此刻,她們坐在可以俯瞰教學區的高崖之上。正是這個意境吸引了金聖悲——「像鷹一樣,喜歡在高崖上棲息的女孩。」
女孩用杏花初放般的微笑歡迎走上高崖的金聖悲。交談之中,金聖悲很快便知道一個女孩來自甘肅省的藏區,是父母託人把她送到這裡來學藏文;另一個女孩則是流亡藏人的遺孤,當她說「我一生來就沒有家鄉」時,竟歉疚地笑了一下,彷彿那是她的錯。兩個女孩都穿著藍色校服,不過,她們的形象卻迥然不同。甘肅藏區的女孩頭顱豐滿,額頭的輪廓似青銅鑄成的滿月的曲線;流亡中出生的女孩則面容清秀,神情中有微風的神韻。如果有什麼相像的話,那就是她們的眼睛都比初雪更潔淨。
女孩們一邊聊天,一邊嗑葵花籽。金聖悲注意到,她們嗑瓜籽時,先用一顆餵身旁宛轉鳴叫的小鳥,然後自己吃一顆。花翅的小鳥顯然已經把她們當作同類,其中一隻似乎渴了,竟然放肆得輪番飛到兩位女孩的肩頭,側著頭,從她們嬌嫩的雙唇間吮吸花露般的唾液。女孩們邀請金聖悲一起嗑葵花籽,並示意他要把瓜籽皮放進一個塑料袋中。
生命風格是天生的,源於一個民族的心靈;行為樣式卻是教育的結果。從兩個女孩嗑葵花籽表現出的行為模式,金聖悲領略到,流亡藏人的教育不僅把現代科學理性和民族傳統文化的知識傳授給學生,而且也在培育人與自然之間關係的價值觀。
頭顱豐滿的女孩告訴金聖悲,她的理想有兩個,一是用藏文寫一本詩集,獻給父母;一是讓以後的孩子在家鄉就能學藏文,不必再像自己這樣,為了學藏文還要凍掉一根手指——她左手的無名指在翻越喜馬拉雅山時嚴重凍傷,後來不得不截掉。
流亡中出生的女孩則對金聖悲說:「媽媽去世前告訴我,她會轉生回到西藏,哪怕是轉生成一棵草,一朵花,一隻鳥… … 。我最想作的事,就是回西藏,我的家鄉,去找媽媽的魂。」
也許因為金聖悲一邊嗑葵花籽,一邊顯出沉思的樣子,使女孩們誤以為他痴迷於葵花籽,分別時,兩個女孩竟執意抓了幾把葵花籽,放進他的衣袋裡。在那一天剩餘的時間中,金聖悲的一隻手始終插進衣袋,抓著葵花籽,彷彿不願讓葵花籽上殘留的女孩手掌的溫暖散去。
「西藏兒童村」的遊歷像一滴情感豐饒的淚,久久掛在他思想的花枝上,不肯滴落。他覺得,自己離藏人之魂更近了,因為,流亡藏人對教育事業的珍視中,似乎凝結著這個民族先進的文化信念。
此後的數日內,金聖悲先後遊歷了流亡藏人的藏經室、圖書館、珍寶館、藏醫博物館和羅布林卡藝術中心。這期間,他毫無疑義地體驗到,古老而又生機如盛放之花的精神,時時縈繞在他身邊。
在圖書館的藏經室裡,擔任管理員的一位僧人,為金聖悲打開一冊用金綢包裹的經文。金聖悲不懂藏文,但是,從那一行行形態美麗而莊嚴的藏文書寫的經文中,他感到了心靈舞姿的無窮魅力,同時,他沉醉於經冊間飄散出的清香之氣,那是屬於藏人祖先白骨的芬芳。
藏醫博物館中,金聖悲由藏醫的思維引導,進入天人合一的意境。他意識到,藏醫是醫學,可也是生命哲學。西方醫學和藏醫對待人的態度截然不同。西醫把病人當作損壞的機器來修理,藏醫卻把同宇宙絕對精神的邏輯聯繫發生問題的生命視為病人。或許在現象世界的層次上,西醫把人當作機器更具實用主義的有效性,不過,金聖悲相信,如果超越形而下的現象,藏醫古老的哲思可能更有益生命的健康。
遊覽珍寶館時,琳瑯滿目、形態繁富的各類佛像,最後都在金聖悲心醉神馳的注視中消失為一片璀璨輝煌的審美激情,而審美激情,才是佛像造形的魅力之魂。金聖悲之所以心醉神馳,全在於他能用心靈同屬於藏民族的超越形式的審美激情對話。同時,他也又一次感覺到東西方哲學精神的區別。亞里士多德表述形式優於內容的理念時,曾舉例論證。他說,藝術家把一塊岩石雕成美女,改變的是岩石的形式,而不是內容——內容仍然表述岩石,而形式則表述藝術,岩石因此由粗糙的自然存在升華為藝術品,可見形式才是積極的,才是實效性,內容則是呆滯的、消極的。然而,金聖悲從亞里士多德的哲思中看到了物性崇尚怎樣使哲學庸俗。
「屬於石雕美女的內容實質上不是岩石,而是彫刻者的藝術哲思;岩石不過意味著支撐藝術形式的物性——亞里士多德苦戀思想,卻又在最關鍵之點上讓思想走近物性,遠離心靈的意境。這一尊尊佛像的內容並不在於他們的質料是古銅或者玉石,而在於古老歲月中佛像創造者的審美藝術激情。藝術家的生命早已如枯葉從時間之樹上飄落,但是,他們的審美激情則超越虛無的生命,活在佛像的形態上,與我對話。這屬於藏傳佛教的審美激情,正以藏族文化之魂的名義,向歷史和現實申明藏人在自由的命運中生存的權利… … 。」金聖悲的思想由於能夠同千年時間也不能使之朽壞的審美之魂對話而莊嚴。離開珍寶館,來到「羅布林卡」之後,金聖悲又從另一個角度,領略到形式和內容的關係。
拉薩的羅布林卡原來是達賴喇嘛尊者的夏宮;達蘭薩拉的「羅布林卡」實際成
為流亡藏人的一個藝術中心。遍佈印度乃至世界各地的藏民族工藝品,大到銅製的巨形佛像,小到血滴般的女人的耳墜,很多都以這裡為源頭。藏人近乎藝術創作的工藝品中,最令金聖悲驚嘆的,莫過於工筆畫。藏人以佛教人物和故事為題材的工筆畫,筆法細緻得彷彿用銳利的刀鋒刻出;畫面上,菩薩每一根眼眉的曲線都風韻豐饒,格薩爾王的每一根鬍鬚都情致無限。
在羅布林卡的一個畫室中,金聖悲出乎意料地發現,作畫者絕大多數竟然是男子。畫者如在禪定中追求心靈事業的僧人一般,盤膝端坐在畫布後面,他們的目光沉思而專注,好像是在畫布上描繪他們自己的獻給真理的心。或許由於得到靈感的啟示,或許為自己創造的美而感動,畫者的神情中偶爾會有微笑閃爍,儘管微笑一閃即逝,卻極具感染力,似乎頑石也會隨之欣喜。
「藏族男子臉部青銅色的輪廓英俊而剛毅,最適於表述英雄的形象;藏族男子的手骨節粗大而又富於彫刻感,最適於握緊戰刀。然而,現在他們卻用纖細如絲的筆觸,在書寫獻給藝術的情書——他們應當屬於英雄的生命形式中,竟蘊涵著如此細膩的審美激情;似乎藏人男兒天生就是一支英雄的歌和一首艷美的詩… … 。」
金聖悲讓思想為那些畫者送去無聲的敬意;他不知為什麼會如此——敬意只要超出思想的範疇,成為說出的語言,就立刻喪失了很多真誠。
金聖悲遊歷流亡藏人社區的幾天中,桑傑嘉一直如達蘭薩拉的花草之香,飄蕩在他身旁。對於流亡藏人的業績和藏傳文化,桑傑嘉顯得驕傲卻又沒有炫燿之意——驕傲表述他對藏族文化的忠誠;不炫燿,表述他對藏族文化的自信。金聖悲數日遊歷的印象凝成一個簡短的結論:「以印度,這個失敗的國度為起點,流亡藏人已經‘扼住了命運的咽喉’」。
藏人不僅把達蘭薩拉群山,半世紀之前的一片文化之外的荒蠻的存在,開拓成當代藏傳文化的中心,而且開創出極其有效的文化傳播系統。出版社、各種性質的雜誌社、眾多的網站、通訊社、廣播電臺等等,流亡藏人幾乎擁有當代人類使用的所有信息傳播方式。看來,聰慧的藏人極其深刻地理解了一個哲理:「從某種意義上講,在現象的世界中,表述意味著一切;沒有表述,就沒有命運。」
「當金霞輝映的經筒又在達蘭薩拉轉動起來那一刻,流亡藏人的命運之輪就轉動起來了… … 。」金聖悲倚在旅館敞開的窗前,讓思想從美酒的醉意中流出;今夜達蘭薩拉明月皎潔,月光的銀輝之中,群山如夢如幻,「從達蘭薩拉開始,流亡藏人歷史上踏出的艱難足跡伸展向印度次大陸南方,伸展向歐洲、美洲、澳洲,終於走進時代的聚焦點。流亡藏人並不是表述弱小民族遭受鐵血強權踐踏的苦難故事,而是表述一個古老而偉大的文化之魂面臨被滅絕的心靈劫難。弱小民族的苦難最多只能贏得同情;文化之魂的悲劇和心靈的劫難,則在逼問人類的良知。」
「噢,每一個流亡的藏人都是從蒼天般的雪域高原流出的一滴晶藍的淚;詩意豐饒的蒼天之淚,表述心靈的苦難,並深深滲入不相信心靈和詩意的乾枯的現實——以蒼天之淚的名義滋潤乾枯的現實,這是流亡藏人的艱難和高貴。半個世紀前,隨達賴喇嘛流亡的藏人中,許多人的生命已經化為風塵。不過,流亡命運中出生的一代藏人則成長為青年和少年。在這些‘出生就沒有故鄉’的青少年藏人深情的凝視中,雪山獅子旗正隨浩蕩的高原之風飄揚;‘自由西藏’,則是從整個人類良知的傷口間迸濺而出的呼聲… … 。」
在思考流亡藏人的成功的過程中,金聖悲意識到,他應當對印度作出再理解。因為,他對於「在自由中貧窮並骯髒著的印度」的厭惡之情,也許有不公正之處。
當代藏人的命運同兩個東方文明古國直接相關,即中國和印度。從‘文藝復興’開始的西方文化凱歌行進,東方文化一潰千里的歷史進程中,中國和印度都承受著文化徹底失敗的命運。中國文化精神滅絕之後,淪為西方極權文化傳統的近現代經典,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精神、文化和政治殖民地;印度的文化精神則敗於源自工業化的生活方式和自由主義哲學。
現在,中國是西方極權主義文化成功的範例,印度則成為西方自由理念失敗的典型。中國的成功表現為,西方極權主義文化通過中共這個政治代理人,有效摧毀了中國文化精神,把十五億中國人變成西方極權文化的政治奴隸和精神奴隸,並且正準備以巨大的經濟能量為根據,復興西方極權政治的現代表述——共產主義運動。印度的失敗則在於,印度淪為遊蕩於傳統文化廢墟和殘缺不全的西方自由理念之間的流浪者。印度人與藏人不同:藏人失去了土地,卻保存了文化之魂;印度向命運索回自己的土地,獲得獨立,卻失去文化的故鄉和精神的家園。然而,無論如何,以西方極權文化的名義證明成功的中國,卻逼迫藏人走上了流亡之路;以自由的名義失敗的印度,則為流亡藏人「扼住命運的咽喉」提供了機會。這說明,西方極權主義的成功同獸性的猖獗是形與影的關係,而西方自由理念即使在失敗中,也不會徹底泯滅對人性的依戀。
金聖悲想起他曾向一位流亡的中國思想犯提出過關於印度的問題,那位思想犯也表露出對於印度在自由中貧窮和骯髒的厭惡。金聖悲的問題是:「如果要你必須在中國和印度之中選擇一個國家度過餘生,你會選擇哪個國家?」
那位中國思想犯幾乎不經思索便回答:「毫無疑問會選擇印度。在印度我可以作一個貧窮而骯髒的自由思想者;在中國,我或者作強權的精神奴隸,而那是靈魂枯死的行屍走肉,或者為自由的思想而被關進黑牢的陰影,同永遠不會被陽光照到的石塊一起腐爛。」
「是的,那位中國流亡思想犯的選擇,是人性對印度的公正評價。然而,無論如何,自由不應當貧窮而骯髒。」金聖悲以這個結論結束了那天的思想。他對印度的厭惡淡化為一縷苦笑,但自由的悲劇命運卻仍然令他心神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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