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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屍荒野的女犯
這是我去江西南昌約稿時,一位武警幹部給我講的真實故事。當初他曾經是執行死刑的人員之一。兩位女犯平反後,他追悔莫及。我到贛州後,又有人為這椿案子找我……
到了贛州,我住地委招待所,不知怎麽回事,一天來了三個人向我告狀。在他們眼裡,《法制日報》的記者代表著中央政法機關,能鎮住當地的土皇帝。我其實是假公濟私,不太有興趣聽這些人囉囉唆唆地訴說。一個是因為住宅的地盤與鄰居發生矛盾,導致打鬥的事,一個是嚴打以後,兒子只因與領導吵架,打碎了領導家一塊玻璃,即被拘留,後不明不白死於獄中的事,還有一個是因為受了一個轟動全江西省的反革命案牽連,要求落實政策。
這第三個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找我時,鬼鬼祟祟,生怕讓人看見。他給我講了一個悲痛欲絕的案子,與我在南昌聽說的不謀而合,可見這個案子的影響之大。他希望我為因這樁案子而受迫害株連的人做一點點努力。他們到現在還活得灰灰溜溜,潦倒困苦。臨走時,他一再要我替他保密,並請我先出去看看,確定無人後,他才匆匆離去,消失在黑夜中。
時值一九八六年春,江西贛州怎麽還像文革時代那麽恐怖?
一封私信 兩年牢災
他給我講的李九蓮,鐘海源案子早已有所耳聞,實在是觸目驚心,不得不寫幾筆。李九蓮,女,原贛州市第三中學團委宣傳部長,學生會學習部長。文革後成為三中「衛東彪戰鬥兵團」副團長,一九六九年二月,被分配到贛州冶金機械廠當工人。
一九六九年二月二十七日,她給當兵的男友信中講了她對當時政治形勢的一些越軌看法:
「我不明白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什麽性質的鬥爭,是宗派鬥爭還是階級鬥爭?我感到中央的鬥爭是宗派分裂,因此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產生反感,我認為劉少奇好像有很多觀點是符合客觀實際,符合馬列主義的……感到對劉少奇的批判是牽強附會……因此對今後……。林彪到底會不會像赫禿一樣,現時的中國到底屬於哪個主義等項問題發生懷疑。對現行反革命發生濃厚興趣,對反動組織的綱領也注意研究……」
這其實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寫給他男友的第一封信。這位男友也曾當過贛州三中「衛東彪戰鬥兵團」副團長。結果當年的紅衛兵戰友把這封信交給了部隊領導。可能想表現一下自己對毛主席,林副主席的忠誠,藉此得到提拔和重用。
部隊領導馬上把信轉到了贛州地區革委會保衛部處理。而這位出賣女友的傢伙,打錯了算盤,非但沒撈到個官當,還很快就給復員了。
一九六九年五月十五日,李九蓮以現行反革命罪被捕。日記被抄走,發現有一些批判林彪的內容。因地委某負責人主張教育釋放,分管政法工作的軍代表不同意此意見,帶著李九蓮的日記,專程向江西省革委會主任程世清做了匯報。程世清聽完回報後說:「像李九蓮這樣全面系統反林副主席的,在全國也不多見,屬敵我矛盾,要從嚴處理。」
下面的人考慮到姑娘年輕,出身又沒問題,只判刑五年。
到一九七二年七月,程世清成了林彪死黨,倒臺了,李九蓮才獲得釋放。結論是:現行反革命性質,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發配到江西興國縣鎢礦廠當徒工。
她被開除團籍,禁止加入工會,有病也不能去看,必須通過礦長批准。周圍人仍把她當成危險人物,見面躲著走。原地區公安處辦過她案子的人對她說:「你在林彪沒暴露前,就反林彪是唯心論的先驗論,是錯誤的。」
出賣過她的男友一口咬定「你就是個現行反革命!」
有人給李九蓮介紹對象,男的是個技術員,地主家庭出身,李九蓮同意了,誰知道技術員卻嫌李九蓮是「敵我矛盾」,不過帽子暫且拿在別人手裡。還四處揚言「哼,李九蓮想找我,也不看看她自己的樣子,和她沾上邊,運動來了,還活不活?」……
她不服這樣的結論,一次又一次地到南昌,北京上訪,申訴自己的問題。
只因一封信,就坐了兩年牢,變成了五類分子!
贛州父老 伸張正義
一九七四年三月,批林批孔期間,李九蓮在遭到地委,地區法院,公安處,婦聯等單位對她來訪一一訓斥之後,忍無可忍,在贛州公園貼出了「反林彪無罪!」,「駁」反林彪是唯心論的先驗論」」,「駁」反林彪是逆潮流而動」」等六份大字報。
她把一九六九年自己寫給男友的那封信貼在大字報的最前面。這批大字報貼出後,立刻轟動全贛州市,並獲得了當地老百姓的廣泛支持。人們紛紛寫大字報,表示支持,同情李九蓮。在她的大字報上,寫滿了各式各樣的批語:
「向反林彪的女英雄學習!」
「反林彪無罪!」
「中國少的是李九蓮,多的是奴才!」
「人民支持你,李九蓮!」
「強烈要求為李九蓮平反!」
「我們同情你,我們支持你,李九蓮!」
「放心吧,呼嘯的浪花,人民的大海永遠與你同在!」
……
批林批孔的政治運動,聲勢浩大,令地方當局困惑不解,不敢貿然鎮壓,使得老百姓鑽了一個空子,張貼了大量支持李九蓮,批評贛州地區領導的大字報。贛州地委對此極為恐慌,認為李九蓮的行動是反革命翻案,經請示省委,於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九日深夜,又秘密將李九蓮逮捕,押往興國縣看守所。
贛州二十萬父老兄弟姐妹再也忍不住了。四月二十四日夜,當地二百五十九個單位,二千多人舉行集會,併發表聲明:「李九蓮以對林彪的及時洞察表明她是酷愛真理,關心祖國前途,無私無畏的好青年!」
「立即釋放李九蓮!」的大標語貼滿了贛州市街頭。
會後,數千名群眾自發湧向地委辦公樓,要求釋放李九蓮,交涉了一夜,毫無結果。凌晨,幾百名群眾分乘四十多卡車,奔赴興國縣,請求縣委和公安局釋放李九蓮。這就是所謂的4.25衝擊監獄事件。
一時間,連許多當地黨政領導,如地委常委陳萬兆,興國縣公安局長等都表示:同情群眾的要求,希望上面妥善處理此案。
李九蓮貼在贛州公園的大字報前,更是人山人海,圍得水泄不通。夜深了,還有人打著手電筒看……
人民群眾如此大規模替一個反革命分子說話,在中國實屬罕見,馬上驚動了中共江西省委。 繼程世青之後,陳昌奉在江西主政,這小子當時是江西省軍區司令,當過毛澤東的警衛員。他立即向贛州地委發出五點指示:
一.李九蓮是地地道道的現行反革命分子;
二.贛州某些人爭論此案,實際上是為現行反革命翻案;
三.衝擊興國縣監獄是嚴重政治事件,必須立即制止;
四.某些幹部,公安干警在李九蓮問題上嚴重喪失立場,實際上是向反革命投降;
五.對在李九蓮問題上立場堅定,堅持原則的同志,應於表彰。
這五點指示,馬上在贛州地,市幾十萬幹部群眾中傳達,形成了一股可怕的魔力。
形勢雖嚴峻,但贛州人民並沒有都被嚇慌了神。當晚,一些熱心人士自發地聚在贛州公園,成立一個「李九蓮問題調查委員會」,繼續為反林彪的姑娘伸張正義,他們知道,事到如此,已無退路,只能利用批林批孔的縫隙,堅持鬥爭下去。
素不相識的人們給調委會送來了一塊錢,二塊錢,三塊錢……有人給調委會送來了自己做的一鍋肉炒米粉;有人給調委會送來了茶水;還有人捐來墨汁,漿糊,紙;不少中學生義務幫助,貼大字報,發傳單,連很少出門的老太太也顫巍巍地柱著枴杖走來捐送郵票和信封,讓調委會用來寄材料……
贛州市紡織廠一位女幹部,找到調委會的負責人說:「聽說你們上訪正缺錢,我現在還沒解放,只發生活費,這五十元,你們就收下吧,夠買張火車票的……。」
贛南是個窮地方,一些工人家裡連個收音機都沒有,贛州人此刻卻為調委會捐出大批錢物,使這個沒有一分錢經費的民辦組織生存了七個月之久!
贛州公園設立了廣播站,日夜廣播,公園的閱覽室被用來寫材料,抄大字報,印傳單……
以調委會為代表的默默無聞的贛州老百姓沒有在公安部森嚴的批示面前發抖;沒有被省委四次五點指示嚇倒;也沒有被地委的停發工資所折服……李九蓮反林彪的大無畏勇氣,激勵了贛州人民決心不顧一切地拯救自己女兒的生命。
誰說中國人骨頭軟?江西贛州人民在李九蓮問題上所表現出的勇敢,仗義,堅強足令中國人堪以自豪!他們六次上訪北京,在長安街,前門等處張貼大字報,請求中央出面,解決李九蓮問題;他們在省會南昌的八一大道上貼出了數以萬計的大字報,要求立即釋放李九蓮……在他們中間,甚至還出現了為此獻出生命的另一悲壯女子鐘海源。
江西省委一小撮人自然又怕又恨,忙向中央匯報,求賜上方寶劍。
在當時的中共中央副主席王洪文,及張春橋發了指示後,江西省立即開始鎮壓。
調委會被宣布為非法,予以取締。
再次入獄 株連六百
一九七五年五月,李九蓮以現行反革命罪被判刑十五年;另有四十多人因為李九蓮說話而被判刑,此外還有六百多人受刑事,行政,黨紀處分,全市九個中學,就有兩個中學的副校長被開除公職,三個中學的團委書記被撤職,兩個中學的工宣隊長被退回原單位……
繞有意味的是原在贛州市公安局工作,當年第一個審判李九蓮的梁某,九年後也因支持李九蓮翻案而被開除黨籍。
調委會主要負責人朱毅(被判刑二十年)臨被捕前幾小時,在贛州公園貼出了一張大字報說「李九蓮已先我們而去了。我們也即將以同樣的方式告別贛州人民。我們並不遺憾,因為我們和人民極其忠誠的兒女一道,共同創造和度過了這樣一段永遠難忘的歲月……既然需要經過牢獄的黑暗,才能到達真理的光明,人民會相信面對鐵窗的時候,我們的心情是坦然的……」
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贛州人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有的自殺,有的入獄,有的流落街頭,有的離婚,有的精神失常,有的被打致殘,有的幾年不給工作,負債纍纍……
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又一次表現出它的空前的殘暴無情。
李九蓮再次入獄後,甯死不屈,受盡折磨。其間,她曾絕食七十二天,以示抗議。監獄強行給她注射葡萄糖,李九蓮稍有知覺,就將針頭拔下,以至於不得不捆住她的雙手……
監獄並沒有折彎了李九蓮的錚錚硬骨,她在一篇交代材料中說:「我不理解毛主席為什麽能夠抵制「紅海洋」,而不能抵制林彪的「三忠於」……赫魯曉夫在斯大林生前死後的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血淋淋的教訓擺在毛主席面前。我痛惜毛主席或者視而不見,或者昏昏然陶醉。」
三十一歲 暴屍荒野
一九七六年十月四人幫下臺。同年十二月,李九蓮在獄中寫下了「我的政治態度」一文,認為「華國鋒把黨政軍大權獨攬於一身,」是「資產階級野心家」,「寄希望於江青」……這篇文章,她並沒有給任何人看。
但在一九七七年一月三十一日晚上,監獄管教幹部指名要她談談這一年的思想改造情況,李九蓮不談。獄吏喝道「你這個反革命,有膽量反動,就要有膽量說,明明是一條毒蛇,就不要裝成個美女!」李九蓮氣得全身顫抖,她馬上找出這篇稿子,當眾就念,於是犯下了「惡毒攻擊英明領袖華主席」的殺頭罪名。
她又一次以無以倫比的*氣,把矛頭指向中央主席,自己雖身在監獄卻替已被捕入獄的江青鳴不平……拋開她的政治觀點不說,但就她不惜隻身與新的黨中央相對,在舉國歡慶打倒四人幫時,替江青說話的政治勇氣,這位女子的英名就應載入中國的當代史。那些當初跟著江青跑,享盡富貴榮華的人,有哪個在江青倒臺之後,還敢替她說話?別說判十五年刑的重犯,就是我們享受自由的人,誰敢在一九七七年的中國公開罵中共中央主席華國鋒是野心家呢? 跟風派,媚權派,拍馬屁派比比皆是,太監的奴性毒素浸入民族的血液,有錯誤的李九蓮比那些會變色,會發達,會朝三暮四的傢伙偉大的多!
於是勞改農場說她「惡毒攻擊華主席」,「喪心病狂進行反革命活動」,「公然為四人幫鳴冤叫屈」,報請上級改判死刑。
省高院的死刑報告經中共江西省委討論集體通過。(據說有兩名常委投反對票)
勞改農場的幹部騙李九蓮說「你不是一直在申訴嗎?明天就帶你去贛州解決你的問題。」這是一九七七年十二月,粉碎四人幫後一年多,中國的政治形勢在解凍,李九蓮信以為真,高高興興與獄友告別。到贛南後,直到執行前一天,在贛縣看守所,才對李九蓮宣讀了死刑判決書。
李九蓮憤怒地喊道「就是我有錯誤,也是認識上的錯誤,你們為什麽要殺我?」
她拒絕在死刑判決書上簽字,也不表示上訴。
她哪裡知道把她從波陽縣珠湖農場押回贛州只是千里迢迢借用她的腦袋來教育一下贛州那些四人幫幫派爪牙,對社會不滿分子……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四日上午,在贛州市體育場召開三萬人的公判大會。
李九蓮身穿黑色囚衣,腳戴鐐銬,五花大綁,被插長牌「現行反革命分子李九蓮」,被按跪在主席台上,她的嘴巴裡塞著一塊竹筒,以防她喊反動口號。
遊街後,李九蓮被押到西郊通天岩刑場。讓她跪下,她死活不跪,劊子手懶得動手,一槍擊中其腿,才把李九蓮打成跪下的姿勢,槍殺於兩棵小松樹之間,享年三十一歲。她的死相很慘苦,鼻孔流著二縷黑血,半張開的嘴巴也躺著血,雙眼微睜,眉頭緊皺……
李九蓮的父親已去世,她的母親,兄弟姐妹在她入獄後三年,沒有看望過她一次,沒有給她寫過一封信。在她死後,任屍體在荒野暴棄數日,也不來收屍。
在無產階級專政的強大威力面前,連親人都把她拋棄了……
更是不管,好像埋了這具屍體,有損威嚴。
除了一群蟻螻在這具屍體亂爬亂鑽外,沒有人理會這具血肉模糊的殘骸。
最後還真有一個人對這具開始發臭的屍體產生興趣,是贛南機械廠的退休老工人何康賢。他把李九蓮的乳房和陰部割了下來,帶回家享受。(後被判刑七年)
即使李九蓮的觀點有錯誤,也不失為是個英雄。她有信仰,肯為信仰獻身,她不怕死。國民黨大官不殺,日本戰犯不殺,大特務頭子不殺,滿州國皇帝不殺,卻一定要殺掉她!
又一女子兩肋插刀
在贛州市為李九蓮鳴不平的無數人中,有一個小學教師,叫鐘海源。她真正做到了為李九蓮兩肋插刀。
事實上,她並不認識李九蓮。
她在李九蓮大字報寫道:「李九蓮,您是我們女性的驕傲。」她自動找到調委會,請求為李九蓮的平凡幹點事。調委會的人問她:「你知道不,陳司令員下了五點指示,來這裡工作,後果你不害怕嗎?」「贛州市那麽多人為李九蓮講話,別人不怕,我為什麽要怕?」
鐘海源原是地區廣播站播音員,批林批孔後沒事幹了,才調到景鳳山小學當老師。
調委會的廣播,從早上一直響到晚上十點半。除了播音,一有餘暇,她還幫著刻鋼板,抄大字報。。當地委指示:「凡在調委會工作的人本單位一律停發工資」,很多人被迫離開了調委會。
鐘海源卻依舊天天來,帶著自己的兩歲女兒。
一九七五年五月,公安部批復:「贛州地區李九蓮問題調查委員會」是反革命性質組織。調委會主要成員一一被捕。
在四出抓人的恐怖氣氛籠罩全贛州市的時刻,調委會的身影消失了。唯有鐘海源在自己家裡起草了《最最緊急呼籲》,《強烈抗議》,《緊急告全市人民書》等傳單,自己刻,自己印,自己到贛南劇院散發。
當局念她是個女人,又帶著個兩歲小孩,沒抓她,只把她收進了學習班,檢查交代。
不料,鐘海源態度死硬,堅持認為李九蓮無罪,拒絕檢查,於是被捕。一九七六年四.五事件後,她在監獄裡公開說「華國鋒不如鄧小平。」結果,她被判處十二年有期徒刑。
為了替李九蓮說話,她坐了牢,讓自己的獨生女兒失去了母親。
這還不算,在監獄裡,她仍然繼續宣傳:李九蓮無罪,調委會無罪!她不只一次,二次,而是數十次地與看守辯論。每次都遭受嚴刑拷打,但即使嘴巴被打出血,頭髮被揪掉一大把,還是不改口。
審訊她的不得不對其他人承認「這個女人好厲害!贛州女犯裡,沒見過這樣的。」
最後,她在被打斷小腿骨的情況下,居然站了起來,拖著瀋重的鐐銬,在監獄的牆上寫下了「打倒華國鋒!」的反動口號。
公安部曾幫著江西省委鎮壓了為李九蓮奔走呼號的贛州人民,鐘海源本能地對公安部長和華國鋒嗤之以鼻,即使後者當了中共中央主席。
於是在李九蓮被殺四個月後,一九七八年四月三十日,鐘海源也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罪名就是「惡毒攻擊華主席」。
與李九蓮不同,鐘海源聽完死刑判決後,毫不猶豫地簽了名,然後把筆一甩,扭頭就走。法院的人喝住她,問她有什麽後事要交代?她平靜地說「跟你們講話白費勁,我們信仰不同。」昂首離去。看守們暗暗咋舌。
槍擊未死 活剖取腎
四月三十日早晨,鐘海源在死囚小號裡,從從容容吃完生命中最後一頓飯:四個小饅頭,一碗粥,一碟小菜。她坐在地上的草蓆上,一口一口慢慢吃著饅頭,細細咀嚼,邊吃小菜,邊喝粥,把所有的飯都吃的干乾淨淨。
之後,她拿出梳子,梳好了長發,將它們在腦後盤成一疙瘩,穿上一件挺新的花格呢短大衣,安詳的樣子讓人不可思議。
又是五花大綁,又是監獄裡批鬥,又是揪頭髮,彎腰低頭,又是挂大牌子遊街,又是背後插一個斬牌,又是用繩子勒住喉嚨,又是一長串威風凜凜的車隊……那場面遠遠勝過日本侵略兵殺人時的排場!
南昌九十二野戰醫院住著一位飛行員,高幹子弟,患腎功能衰竭,急需移植腎,且必須從活體上取。據說,女腎比男腎好,尤其是年輕女人的腎更好……
醫院通過部隊領導轉告行刑的一位副營長,不能一槍打死,要留活體取腎。
據行刑人員講:他把鐘海源提上卡車時,覺得她體重也就五六十斤,像個七八歲的孩子。因長期缺少陽光,她的皮潔白的幾乎透明,臉上淺藍色的毛細血管都能看見。
為了保護好她的腎,遊街時,一個頭戴白口罩的軍人示意押解人員按住她,從後面給鐘海源左右肋下個打了一針。那針頭又長又粗,金屬針管,可能是給大牲畜用的,直扎進她的腎臟……竟然連衣服也不脫,隔著短大衣就捅進去,鐘海源嘴被堵住,全身劇烈地顫抖。
到了刑場,架到指定地點,副營長故意朝她右背打了一槍,然後由早已等候在那的幾個醫務人員,把她迅速抬進附近一輛篷布軍車,在臨時搭起的手術台上活著剖取鐘海源的腎,一縷縷鮮血溢滿了車廂底版,滴滴嗒嗒濺落在地上。也許是車廂裡太滑,一位軍醫用拖把來回擦著底版上的血,之後又擠進一個塑料桶裡,幾次之後,竟盛滿了半桶血。
誰也不知道此時此刻的鐘海泉有沒有知覺,她的腦子裡在想什麽?
人一判了死刑,這個人就不再是人,好像就成了實驗室的青蛙,老鼠,她的腎也和鐵礦一樣,屬於國家所有,國家可以自由支配。
鐘海源沒有父母,丈夫在她被捕的第二天就跟她離了婚。但她的遺體卻沒有暴棄在荒郊野外,而是被十二野戰醫院拉走,供醫生們作解剖標本。
這是一九七八年四月三十日,光天化日發生在中國江西省新建縣的事。
這兩位有著中國人民最高貴品德,最堅貞的偉大女性,下場卻無比悲慘臭蔽,他們被人楸這頭髮,勒著喉嚨,強行下跪,弱小的身軀被子彈炸了個拳頭大的窟窿……一個被剜了女人那兩樣器官,一個被挖去了腎。而且,她們是背著四人幫的爪牙罪名被殺的。
三中全會以後:依然有罪
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平反冤假錯案後,贛洲地區中級法院幾經複查,仍認為此案是「輕罪重判,錯殺,但李九蓮確已構成反革命罪,改判有期徒刑五年。」省委「同意法院意見」,認為「李九蓮有罪,但不另行判刑。「他們抓住李九蓮為江青說話這條,堅持不給平反。
贛洲人仍在偷偷給上面寫信,為李九蓮的案子鳴冤。新華社記者,老右派戴煌被驚動了,專程來贛州調查,噙淚寫了一篇內參,指出:「李九蓮由於兩次被無辜囚禁,判刑申訴無效,自然對整她的前公安部長產生強烈反感,加之前後與世隔絕了七年之久,對社會上很多真實情況不瞭解,有一些錯誤觀點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何況對華國鋒的批評也並非一無是處。」
最後,又是經過胡耀邦的親自批示,衝破了江西省大大小小官吏的重重阻力,終於在一九八一年四月正式為她們平反昭雪,但「犯有嚴重政治錯誤」。調委會其他人也以「干擾黨、政、公安、司法機關的正常工作,擾亂社會秩序,錯誤極其嚴重」,但「未構成反革命罪」,陸續釋放。
所以時值一九八六年春,二位英烈已經平反五年後,受株連的人仍抬不起頭來。向我告狀的年輕人仍要冒著風險,偷偷找我。殺李九蓮、鐘海源的那幫幹部有的還在台上,有的雖已退休,但勢力猶在。贛州人為李九蓮犧牲的太重了,不的不變得謹小慎微。
「你一定要把這個案子寫寫,全江西省差不多都知道李九蓮。」來訪者懇切地說。
謝謝這位小青年給我講了李九蓮、鐘海源的事跡。他因為參與了調委會的工作,調級,評職 稱,總受到刁難。為了不給人抓住把柄,為了抹去所有替李九蓮說話的人臉上的污點,才像賊一樣,夜深人靜時,躡手躡腳來找我。
有錯誤的戰士勝過完美的蒼蠅。
我相信,總有一天,中國廣袤的大地上,將會出現李九蓮、鐘海源的青銅塑像……
讓我用李九蓮在興國縣看守所絕食前寫在手紙上的一短話作為本章的結束。
投降書
不知何人,勸我投降,似真似假,為此寫投降書。是的,我有「罪」。我的「罪」就是為黨出過力,效過勞,動過太多的腦筋……反潮流是馬列主義的原則,我做到了不怕開除廠籍,不怕解除婚約,不怕坐牢,不怕殺頭……
真理,都有三種遭遇:第一,用得著時,便奉為至寶;用不著時,便貶為糞土;非但用不著而且有害時,就像狗一樣關進籠子裡。這就是現實,這就是真理的遭遇。誰準備用真理的花環裝飾自己,誰就得同時準備用糞土包裹自己純潔的靈魂。
(節選自《血色黎明》)
戴煌在《胡耀邦與平反冤假錯案》一書中,有著這樣一段關於李九蓮之死的文字:
「1977年12月14日,粉碎‘四人幫’已一年又兩個月零八天,江西的一位反林彪、同情劉少奇的青年女工李九蓮的下顎和舌頭,被尖銳的竹籤穿連在一起,被拉到贛州西郊槍殺,拋屍荒野,並被歹毒之徒*屍割去雙乳。
十二名曾為李九蓮辯護過的幹部群眾,同時被判以重刑……」
臨死前的李九蓮,只在一小片粗劣的灰黃色的手紙上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我只是像一隻杜鵑似的啼出血來,
又有何用?
我向冰冷的鐵牆咳一聲,
還能得到一聲迴響,
而向活人呼喊千萬遍,
恰似呼喚一個死人!」
無助的李九蓮,沒有人在意她的生命,沒有人能夠理解她的生命。
她只是說了真話,卻為之付出年輕的生命。
難怪索爾仁尼琴在接受諾貝爾文學獎的致辭中要說,一句真話能比整個世界的份量還重。
註:李九蓮、鐘海源,1981年平反
(本文略有刪節,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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