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孩子們在牆上留下的最後痕跡。
【看中國2016年06月24日訊】五月的時候,收到了一個很重很重的包裹。包裹裡是分成很多包的東北的新米,還有兩大包曬乾的蘑菇和木耳。包裹來自黑龍江省寧安市沙蘭鎮。
如果你聽過周雲蓬那首《中國孩子》,裡面有一句「不要做沙蘭鎮的孩子,水底下漆黑他睡不著」,歌詞裡的說的,就是這個東北小鎮。
從現在算的話,整整11年了。11年前,這個叫沙蘭的小鎮來了一場洪水,沙蘭鎮小學105名學生不幸罹難。
寄包裹的人是其中死去的一個孩子的母親。
這應該是我記者生涯中最艱難、最辛苦的採訪之一,被跟蹤、被監視、被旅遊,甚至是被塞錢做局,盛世中國的另一面,都在這次採訪裡有了十分深刻體會。
更加無奈的是,這次採訪最後還是招來了禁令。最終,報社頂著壓力發了稿件,在當時的情景裡,已是殊為不易。
但是上版的稿件跟採訪的原稿相比已經面目全非。如今「文責自負」,終於可以把在電腦裡存了一年的原稿貼出來了。
當一些事,無力改變的時候,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忘記。
沒有忘記,是自己對這105個孩子唯一的紀念。
「不要做沙蘭鎮的孩子,水底下漆黑他睡不著」
2005年6月10日下午,黑龍江省寧安市沙蘭鎮沙蘭河上游地區突降暴雨,這場暴雨引發了事後被定性為200年一遇的特大洪水,巨大的洪流順勢奔襲至全鎮地勢最低窪的沙蘭中心小學,最終奪走了105個孩子的生命。
鎮上絕大多數孩子都在那所小學就讀,對小鎮沙蘭來說,105,意味著那一茬兒的孩子少了近三分之一,2015年6月,我們重訪沙蘭鎮。
3600餘個日與夜,沙蘭的傷口並沒有癒合。10年前那些悲傷驚懼,並沒有因為時間的消逝,找到過方寸棲息之地。
悲傷的親人
不要做沙蘭鎮的孩子
孔照耀說不上來自己究竟是72還是75,但是說到2005年的那次洪水,他的第一反應是扶著鋤頭立起身來,而後一個激靈。
他說到的第一個句子是「那水啊,鑽心涼」。
洪水來之前,孔照耀在沙蘭小學門口有間小賣店,後面是他和侄子的二層小樓。那波兒孩子上學放學,都要跟他打照面,有幾毛零花錢,就找他買糖吃。年齡大些的管他喊大伯大叔,小不點兒們見著他,都會甜甜地喊一聲「爺爺好」。
在自家二樓上,他看著「瀑布一樣」的洪水灌進學校,急速漲水的過程中,孩子們驚恐的哭叫,為了壯膽兒一些班級集體唱歌的聲音,以及接下來他趟進鑽心涼的水裡,試圖拽起那些被衝出教室的孩子而差之毫釐、孩子抱著浮木央求「爺爺救救我」的同時,小傢伙們慢慢漂走、滑落、沉入水中的場景,成了老人10年中揮之不去的夢魘。
沙蘭中心小學舊貌
消失的舊址
孔照耀沒有結婚,沒有孩子。對他來說,10年前每天捏捏娃娃們臉蛋兒開始每一天生活的情形更像一場夢。
每當有人說起洪水的事,孔照耀說的最多的是「假如和要是如何如何就好了」,他當天看到了騎摩托趕來通知水情而被當作胡鬧的家長,也無數次比劃如果有個三五分鐘自家的二層上站100來個孩子綽綽有餘,以及2003年翻蓋學校時,只要多墊幾方土,悲劇即可避免。
11年前的照片,當年水災發生後的幾天,半夜校舍就被推平了。去年去的時候,只是片空地,巧的是當時也在下雨,即便事後墊高了一兩米,仍是積水嚴重
孔照耀掐著手指算,「10年前,老百姓蓋房子拉土,一車才10塊錢啊。」而那年翻修學校的上級撥款是74萬。
洪水後沒多久,學校被人「天不亮就偷偷拆了」,然後墊上了一米厚的土。即便如此,如今的雨天,加高後的學校原址仍會起大片大片的水窪。
10年前,孔照耀家周圍曾是沙蘭最熱鬧的地方。如今學校拆的只剩一個廁所,在廁所前方,也就是原來低年級的孩子們的教室原址,孔照耀攏起幾十株瓜苗兒。
瓜苗兒整齊排列,每天看它們長大一點點,是10年中大部分的春夏孔照耀消磨時間的方法。
沙蘭鎮的老人
悲傷的新區
年輕大人多外出上學和打工,在孩子們上課期間進入沙蘭鎮,看到最多的是老人。
多數老人比孔照耀不幸,105個孩子中,至少有一個曾是他們真真正正的掌上明珠。
2005年洪水過後,400多受災戶被集中安置於鎮上一片高地,這片蓋著一模一樣房子的區域,如今被稱作沙蘭新區。
新區邊上的廣場一角有座仿古的涼亭,是老人們平時扎堆兒的地方。
去年去沙蘭鎮採訪時,剛到當地,苦惱不知道聯繫誰。然後就在新區村口的涼亭跟一群老人閒聊,我說不知道找誰,一位老大爺跟我說,「姑娘你隨便問,這裡誰家都沒過孩子」。
「我沒了一個外孫女、一個外孫」,「我的孫子一年級」,「女孩,7歲,可漂亮了。」老人們頭也不抬,自顧自地敘述。
只有一個老太太,躬身抵著涼亭的柱子,聽老夥伴們兒講起往事,哇地哭出了聲。老人們對於這種反應似乎習以為常,有幾位甚至頭也沒抬。
末了,一位叫陳新貴的老人悄聲對記者說,「早幾年的時候,哭都是溜出來偷著哭」,2005年,他的兩個女兒分別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他不知道去安慰哪個,也不知道怎麼安慰。
陳新貴說,算上爺爺奶奶、外公外婆,105個孩子,對應的是400多位老人。老人們湊到一起嘮閑嗑兒,水災那年逃生的200多個孩子成了老人們的參照標準和多數時候的討論主題。
「咱家孩子活著也該那麼大了」,「王玉山家的那閨女現在在鎮上美發店當學徒,長得可好看」,「我家後門那孩子在哈爾濱念大學,去年還帶了對象回來」……
尋找真相的沙蘭村民
舊痛和新生
陳新貴說,最苦的是老人的孩子們,是那年水災過後,沙蘭鎮的父親母親。
10年前失去了唯一的女兒,當年31歲的張麗萍和鎮上的許多母親一樣,選擇再孕。2006年,大兒子出生。
但這並沒有消解張麗萍在泥湯裡撈起渾身冰涼的女兒時世界轟然崩塌的無力感。兩年後,她又生了一個兒子。
老天就是這麼愛開玩笑,張麗萍一心只想要個女兒。
但至少兩個孩子,讓她覺得安全。
張麗萍和孩子都沒有土地,一家的生計只能依靠丈夫外出打工和他的三畝土地。整整7年,張麗萍連距離沙蘭最近的東京城鎮都沒去過。
做飯的時候,一個背著,一個抱著,炒菜時油鍋絲絲響,倆孩子嚇得哭。張麗萍說,換作尋常母親,這點聲響也沒嘛事兒,但她擔心孩子害怕,也擔心油點兒碰到孩子,就躲到一邊,等油鍋的聲音降低,那樣炒的菜,一半夾生一半焦糊,一吃好多年。
但10年中最讓張麗萍心痛的並不是獨自拉扯兩個孩子的艱難。
老大有年開學要用戶口本辦個證明,小傢伙翻戶口本的時候翻到了對他來說陌生的名字,吵著問她「媽媽媽媽,這是誰?」
那是蓋著註銷章的女兒的戶口頁,張麗萍不知道怎麼回答。打發兒子出去玩,她用手指肚兒來回磨著那紙戶口頁,哭。
前兩天剛上一年級的小兒子跑來跟她哭訴,說幾個高年級的哥哥笑話他,「媽媽媽媽,他們說我的名兒是女孩兒的,你為什麼要給我起個女孩的名字啊。」
唯一的安慰
不過新生和健康成長的孩子始終是這些父母和沙蘭鎮的希望。也只有在提到這些孩子的時候,這些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大上幾歲的父母臉上才會浮起一絲微笑。
同10年前水災過後一個班只有10幾人上課的慘狀不同,新生的這波兒孩子和原本適齡生育者的孩子重疊,鎮上7到9歲的孩子明顯多於其他年齡段。
2005年過後,原沙蘭中心小學異地重建,新校址的地基比原校址高出32米,孩子們的校舍,也不再是簡陋的平房,而是被氣派的教學樓代替。
這座舉全社會的關愛和注目而建起的學校如今是沙蘭鎮最高的建築,即使再有風雨,這裡也將是危險最後到達的地方。
沙蘭學校校長李忠路介紹,受10年前水災影響,目前校內三四年級的孩子明顯比其他年級多很多。
一個班級正常的人數在40人左右,但三四年級每班的學生大約在60人左右。
一個悲劇在時間軸上傳導10年,新生的孩子們是父母們唯一的安慰。
焦慮滋長
安慰的同時,焦慮也在一旁瘋長。
沙蘭鎮再孕的母親集中在45歲上下,張麗萍41歲的年齡甚至被很多母親羨慕。今年47歲的楊玉梅在失去兒子後也連生兩胎,兩個女兒。
楊玉梅說,鎮上的醫生都拿他們這波兒母親當神經病,老大有年夜裡咳嗽,楊玉梅瘋了一樣半夜去砸衛生所的門,結果孩子只是普通感冒。
如今兩個孩子都已上小學,一半是想省錢,一半是擔心孩子的安全,兩個孩子上學放學,楊玉梅都親自接送,攥著孩子的小手上下學,校門口都不放心,一定是要到教學樓外等。
2005年水災的後遺症之一是,楊玉梅們害怕雨天,害怕和水有關的一切。今年六月,沙蘭又是連續幾天陰雨,每當這個時候,母親都神經敏感,孩子們感冒發燒或者僅僅是摔倒,她們都會誤以為是命運再一次來跟他們搶奪孩子。
和鎮上許多母親一樣,楊玉梅染過很多次頭髮,但怎麼遮蓋,頭頂的花白不消多久就會躥出來。她希望自己能看起來年輕一點,但是牽著孩子的手往返於學校路上,總有年輕的父母突兀地問「您是孩子的姥姥還是奶奶?」
「一輩子,都讓那場大水毀了。」楊玉梅指的是,沙蘭鎮的這群父母,沒能看到第一個孩子成年,但因為目前大都人近中年,在新生的孩子成年之前,他們不得不面臨逐漸老去的現實。
能不能看著新生的孩子成年、成家、工作、結婚、生育,都要打個大大的問號。
天倫之樂或安享晚年?楊玉梅們想都不敢想。
楊玉梅說,她們這群母親一輩子都給拴在沙蘭了,她經常跟自己的母親抱怨,當初幹嘛要把她嫁到沙蘭,不然所有的一切,便不必承受了。
53歲的黃德君特別懷念10年前和女兒聊天的場景,那時候自己是個高大的、風趣的、被崇拜的父親。而現在,他覺得自己像個被時代狠狠甩開的糟老頭兒,新生的小傢伙現在要麼就是電腦要麼就是智能手機,他和妻子,什麼都不懂。
黃德君看著鎮上年輕人跟他們的孩子擺弄手機都會羨慕得不行,現在自己的孩子八九歲還好說,但他心裏怕的要命,到了孩子青春期的時候,會跟自己沒話說。
父母的奮戰
除了無休止的悲傷和思念,父母們也覺得應該為死去的孩子做更多。
洪水到達沙蘭小學前,學校在事發前兩年上級撥款翻修沒能加高地基,上游王家村以及和勝村接連被忽略的報警電話,有家長來接孩子讓老師組織學生逃生被置之不理,以及多數教師未組織孩子們自救自顧奔逃。
還有當年大張旗鼓的調查最終不了了之、媒體輿論集體的銷聲匿跡,讓家長們始終不能認同孩子們死於「200年一遇的天災」的說法。
在網上找來的11年前的照片。這樣的父親母親,來自沙蘭鎮,來自克拉瑪依,也來自四川地震的廢墟。他們永遠是這個盛世的另一面,是「不穩定因素」,是注定被犧牲和遺忘的部分
在水災中失去兒子的孫守雙始終憋著一口氣,沙蘭的悲劇,絕不能都怪到老天爺身上,沒怎麼讀過書的他只認一個死理兒:如果是後來政府給定性的兩百年不遇的天災,遇難者應該是男女老幼都有,可為什麼在沙蘭鎮,除了幾個癱在床上不能動的老人,交出生命的全都是孩子?
10年中,孫守雙和鎮上的父母收集了一切關於沙蘭水災和當地涉嫌腐敗的材料,先後去了北京十幾次。
早幾年,到北京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從車站出來,孫守雙和幾十位父母逮住人就問「到哪裡能伸冤啊?」
有好心人給他指路,結果上了公交,來來回迴繞一天,也沒找對地方。那時候,孫守雙們相信北京能有他們想要的公平,所以兩個人擠地下室的一張床位,買最便宜的東西吃,只要能找到地方。
隨著次數的增多,希望一點點地熄滅。沙蘭的悲劇越來越少地被人們提起,所以後來再進北京,他就找人多的地方鑽。
有時候進飯館,他先喊一嗓子,「我一會兒再吃飯,大家能不能先聽我說……」人們圍觀,傾聽,跟著流淚,然後散去,但孫守雙覺得,作為父親,這是唯一能給兒子做的事情。
外面的世界
伴隨著10年漫漫上訪路,這些小鎮農民對於外部世界的信任和希望也一點點地瓦解著。
45歲的陳青玲記得有年到北京,有個警察模樣的人上來,「你們這一路辛苦,我告訴你們個地方,興許能解決你們的問題。」一幫人滿懷期待地上了那種窗戶上帶鐵網的警車,車停在一個院子裡,裡面都是些老的、殘的上訪戶。
大門關閉,直到沙蘭鎮政府來人把他們帶回去。
還有一次碰到個熱心的記者,父母們接受完採訪耐心等待著報導,等來的卻是一通充滿歉意的電話,「我非常同情你們,但這事太大了,我還要吃飯。」
這兩年慢慢出去的少了,一方面是希望越來越渺茫,另一方面,每當這些父母湊到一起,可能都還沒出寧安市,就被當地攔下來了。
53歲的黃德君有幾年沒出去了,他成了新聞聯播的愛好者,特別是這兩年密集的反腐新聞,即使幾千里之外的事,也讓他感覺振奮。他覺得「國家越來越好,越來越講法律。」
早幾年,好幾位父母都有被拘留的經歷,這兩年政府對他們的態度明顯客氣了許多,這也被黃德君視作微小的希望。
「,徹查一下沙蘭的事,好給那些孩子一個公道。」
公墓裡的孩子
2005年6月,寧安市政府與家屬簽訂賠償協議,在眾多家屬的回憶中,當時簽協議的過程半是強制、半是恐嚇:對積極主動配合在48小時內火化的遇難者家屬,除15萬元「救助費」之外,還給予5000元補貼和標準為2000元的骨灰盒。
當年的那場拉鋸沒持續幾天,孩子們變成一包包小小的骨灰,被寄存於寧安市殯儀館。2008年,在父母們強烈的爭取下,當地政府修建了一座公墓,用以安放孩子們的骨灰。直到那一年,冰涼的水底未能醒來的105個孩子,最終才得以入土為安。
家屬們每人一把公墓的鑰匙,定期來看望自己的孩子們。
61歲的齊富貴和59歲的楊麗茵每年至少會去公墓二三十次,這對再婚夫婦婚後唯一的女兒在那次水災中被沖走,遺體10天之後才被找到。
他們沒能再生育。
2008年,汶川地震時,他們老兩口想去四川領養個失去父母的孩子,但沒出沙蘭鎮,就被維穩人員送回家裡。
關於女兒,楊麗茵只有一張撕碎了又小心拼貼好的照片,10年前,她終日捧著女兒的照片以淚洗面,心急而憤怒的老母親一把奪過去,把照片撕碎了。
楊麗茵瘋了一樣的哭喊著搖晃母親「你為什麼要撕照片,那是我女兒的照片;你為什麼要撕照片,那是我女兒的照片……」
母親的回答楊麗茵一直記著,「可你也是我的女兒啊。」
如今年紀慢慢大了,他們把不多的土地承包給了別人,想女兒了,倆人就去公墓看看,帶著清水和布條兒,給女兒擦一下墓碑,說會兒話,再回到10幾公里外的家中,年紀越來越大,路越走越吃力,但老兩口知道,他們不會停下來。
即使已經過去10年,關於沙蘭水災的採訪,仍被當地拚命圍追堵截,最終記者在齊富貴家被發現。當政府人員試圖強行將記者帶走時,齊富貴兩口子火了。
「憑啥帶走人家,憑啥搶人家相機?」
「你們把記者招來,你們有啥要求,說吧。」
「我有啥要求?我能有啥要求,我只想要自己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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