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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中國2022年2月21日訊】
一.
那年,我和未婚妻已經論及嫁娶,只等我大學畢業就辦手續。一天,母親的好友金老師來訪。金老師是她過去的同事,也是鄰居,經常來來往往。但這次來訪卻顯得有點神秘。她把母親拖到一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匆匆離開了。
我問母親,金老師說了些什麼,這麼神秘?母親笑了笑,說,金老師的先生和未婚妻的父親曾經是同事。他們都知道,她父親曾加入過國民黨,金老師認為和她家結親要慎重。
我一聽火冒三丈,吼道,「她爸是國民黨員又怎麼啦?國民黨員的女兒就是賤民、不能結婚?不要說她爸了,就是她自己是國民黨員,我也娶定了!」然後還不忘譏諷一句,「有個國民黨員的爸總比有個共產黨員的爸,晚上睡覺要心安一些吧?」
金老師是看著我長大的。金老師這麼做,當然是出於對我的善意。他們夫婦老實正派。幾十年眼見得親朋好友在歷次運動中走馬燈似地輪番被衝擊,他們夫婦的精神狀態,就如驚弓之鳥,戰戰兢兢地活著,似乎時刻在準備著大禍臨頭。我早就知道,她的大兒子,一個我從小就仰慕的大哥哥,在清華讀書期間與一個同學相戀。就是因為女家所謂「出生不好」,金老師夫婦無論如何都不同意,最後兩人只好灑淚分手。
我們當然結婚了。婚後有一次去岳家,發現岳父、岳母都悶悶不樂地呆坐著,臉色陰沉,一言不發,很反常。我很奇怪,他們本來是很熱情的人,和孩子們說話也多。出了什麼事啦?
一問,原來是岳父單位來了一位幹部,告訴他,在他檔案裡有一句話,「可能參加過國民黨」。經過三十多年,多次調查,「外調的錢用去幾萬(按:估算一下,當時這筆錢相當於岳父三、四十年工資的總額)」,現在正式通知,「查無實據」,予以否認,從檔案中撤除這一疑點。
兩位老人方才明白,為什麼這幾十年來,他們的職位從未得到過升遷;為什麼每到運動,岳父總是要受到衝擊。兩位老人想到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三十多年就受盡了委屈。乍然得知自己「八個字誤終身」,心理上衝擊太大,感到無法承受。
我安慰他們說,這事我早知道了,就沒有當回事,周圍的人也沒有當回事,不值得為此生氣傷身體。他們更是吃了一驚:原來周圍的人都知道這回事,就他們一家被蒙在鼓裡三十多年。
二.
其實岳父真的不是國民黨員。不僅如此,他還曾是中共的積極拉攏的對象。
岳父出身於四川巴縣一地主之家。抗日戰爭時期,離家到重慶求學,畢業於著名的立信會計學校。他個人的興趣和特長,其實也不是財經,而是園藝。他喜歡侍弄花草樹木,確實也有園藝才能。凡是他養的花草樹木,無一不長得茁壯茂盛。然而為求一個穩定的職業,他只有放棄自己的理想、愛好,投身財經。
岳父在學校愛上了既聰明又漂亮、出身官宦之家的女同學,後來的岳母。畢業之後兩人打算結婚。誰知岳母家就是不同意,嫌棄他門第不高,不富裕。於是岳母毅然與家庭決裂,和他一起東下到江蘇我的家鄉,入稅務局當會計。
岳父為人忠厚老實,業務上一絲不苟,深得稅務局長的喜愛,很快提拔他做了財務科副科長。局長為他們主持了婚禮,當了證婚人。
1949年共軍南下,國軍兵敗如山倒。作為政府官員的局長深知留下來不走,絕無好結果。於是離開大陸去了臺灣。臨行時對岳父岳母說,希望他們能一起走。
岳父岳母婉言拒絕了。
他們為什麼不和喜歡他們的局長一起離開呢?因為,他們在立信會計學校讀書的時候,對國民黨統治不滿,被學校裡的地下黨員注意到了。那些地下黨員經常給他們一些小冊子讀,對他們講述中共美好的世界願景。他們深受中共的影響,一度還是中共發展的對象。一直到東下江蘇工作,這種聯繫也沒有斷。他們認為,局長對他們的關愛,那是個人的友情;留下來建設美好社會,那是全民的大局。孰輕孰重,他們作了選擇。不僅如此,地下黨已經通知他們,希望他們保護好稅務局的檔案,完整移交給新政權。
他們照地下黨的指示辦了,自己感覺到為人民做了好事。
三.
然而,後來事情的發展大大出乎他們意料之外。
中共接管不久,岳父岳母先後被調出稅務局到企業工作;一位後來對我極好的長者,正牌大學會計系出身,當過國軍軍官,也是真正的國民黨員,同樣也與中共地下工作者有聯繫、為「接管」作出過貢獻的稅務局管理人員,也被調出了稅務局。
當時他們不明白為什麼要調動他們的工作。多年之後才得知:由於他們的身份、背景,不能繼續留在國家機構中。
到了企業,岳父仍然擔任財務科副科長,卻遇到了作為財會人員難以以應付的局面。
他受到過西方會計學訓練,堅持財會人員的道德操守,嚴守財會制度。這一來就與企業領導發生衝突,因為企業領導總想在制度之外為自己牟利,或者繞過制度為企業求得一些發展的機會。這對耿直、一板一眼執行制度的岳父來說,絕對不能允許。
因此有時領導、同事拿來單據來報銷,他以不符合財會制度拒絕付款。這種事情每年都發生多次。難道就不能通融一下照顧照顧與領導、同事的關係?不行!制度是制度,關係是關係;就沒有考慮過這樣做對自己不利?不考慮,人不能昧良心辦事!他就這麼耿直、死板。領導壓服壓不住,親友勸告勸不動。
這就是斷人財路,人家不把你恨之入骨?何況檔案上還有沒有弄清的歷史問題!
於是歷次運動,他總是被批判、審查的對象,是單位上有名的「老運動員」。什麼批判會、隔離審查、寫檢查交代,被同事「揭發」,那是家常便飯。由於查不到他加入國民黨的證據,又一塵不染,賬上查不出一分錢問題,更沒有對中共不利的言論,最後卻也總是有驚無險,用當時的流行話語,叫「跌跟頭過關」。
到了「文革」,企業各部分人對他的不滿,終於一起爆發。於是他被關押、審查、掛牌子遊街、批鬥、毆打,罪名是「國民黨殘渣餘孽」,一直到肋骨被打斷,送進醫院。單位還派人到他的家鄉、到他親朋好友處再次調查他的所謂「歷史問題」,想找出證據,將他置於死地。還是一無所獲。一直到「文革」後,胡耀邦主持全國性的複查、平反工作,他那檔案裡不知來源、莫名其妙的「國民黨員嫌疑」才被消除。
不久,他腦溢血發作,身體急劇衰弱,到年齡就退休了。退休時仍然是財務科副科長。
四.
苦的是,待到退休之後,沒有運動了,不受審查了,他回想自己的大半生,他反而更加痛苦了。他內心的痛苦,可以概括成一個字:「冤」。
冤的是,明明他對中共忠心耿耿,卻三十多年被懷疑為暗藏的敵人,一直在監視、歧視下生活。
冤的是,與他同時從國民政府轉入中共政權的同事、親友,有的成了副市長,當局長、處長的比比皆是。唯有他自己,在同一位置上蹭蹬三十多年,以副科長始、副科長終。
冤的是,就因為檔案中那不知來源的八個字,他受苦三十多年,被審查、被關押、被毆打,八個字誤他終身。
退休之後多了空餘時間;唯一的業餘愛好,釣魚,因腦溢血之後行走不便,也放棄了。空閑下來他反覆咀嚼這種痛苦,被這一個「冤」煎熬,經常日夜不眠。發之於聲,就是對兒女、對來訪者不斷地訴說三十多年的冤屈,有時說得聲淚俱下。在煎熬中,他身體越來越差,不久就無法走動。岳母八十歲的祝壽會,他只能坐輪椅出席了。不久連輪椅也坐不住,只能終日臥床不起。
妻子、兒女、親友都百般地勸慰他,一方面用比他遭遇更慘的親友來對比,說明他的冤屈不是一個孤立現象,有億萬人遭難;一方面勸慰他兒孫滿堂,子女孝順,應當珍惜,不用為過去的事情來傷害自己的身體,等等。
但他的情緒哪是理性的言辭所能改變?何況,到了這個地步,他明顯已經精神異常,不用猛藥無法扭轉。家人眼看他在煎熬中一天天衰弱,病情一天天加重,著急又無奈。最後「病急亂投醫」。於是,就發生了下面的一幕。
五.
一天,他兒子領著一位西服領帶、皮鞋鋥亮、笑容可掬、手提公文包的中年人來到他床邊。這人本是他原單位的一位中層領導。以前從不上門,突然出現,岳父滿心疑慮。
領導笑瞇瞇地從公文包裡拿出一份文件,對他說,「某某某同志,今天我代表公司黨委來宣讀一份文件。」
於是開始宣讀文件。文件的大意是,某某某同志,幾十年來一直對黨、對國家衷心耿耿,嚴守財經紀律,為黨的財經事業作出很大貢獻,應予表彰。多年來由於林彪、「四人幫」一夥馬列主義的騙子的干擾破壞,使某某某同志受到過很多委屈。現在在新的形勢下,過去的種種不實之詞已經推翻。希望某某某同志能本著向前看的精神,鼓起精神,繼續為社會主義事業發揮余熱,等等,等等。
然後遞上文件,文件上蓋有公司黨委的紅色大印。
岳父顫巍巍的手接過文件,戴上老花眼鏡,仔細讀了一遍,多年昏暗的眼睛忽然明亮了,臉部的肌肉在顫抖,像是在竭力控制自己不知是喜還是悲的感情,眼淚流下來了。嘴角在抖動,像是要說什麼話又說不出。半晌,他控制終於不住,眼淚像決堤之水嘩嘩往下流,繼而放聲大哭。
這一哭,哭得天昏地暗。他一邊哭一邊說,「等到了這一天了!」親人和來人,都沒有勸他,靜靜地看著他,讓他通過痛哭來宣泄三十多年所受的委屈。半小時後,他平靜了,叫孩子們小心收好文件,從此再不提往事。
他平靜了,不再訴說過去了。幾年以後,他在睡夢中離開了這個世界。
六.
聰明的讀者恐怕已經猜到,這哪裡是什麼公司黨委派人來肯定他的成績,這是一場戲。
是,是一場戲。兒女們看到他晚年如此糾纏在過去的痛苦中,確實多次到原單位黨委去談過幾次,懇求他們派個人來,哪怕就是說幾句話安慰安慰,也能使得老人痛苦解脫一些,平靜一些。
但你原來就不受待見,又無背景,一個退休老病的人而已,誰管你啊?人家忙陞官發財養小蜜還覺得時間不夠、精力不濟呢。見過幾次冷臉,聽過一籮筐官話「標準答案」;再後來,單位領導的臉越拉越長,臉色越來越難看,言語逐步由敷衍進化到嘲諷,最後乾脆避而不見了。
兒女們求救無門,最後感到求人不如求己。
於是,他們找到原單位一個與他們有些私人交往的幹部,懇求他冒充單位來人來安慰老人一下。他們自己準備了所謂「文件」,請一個善於刻印的友人用肥皂仿刻了一個「公章」蓋上,讓這個人宣讀一下。
那位熟人猶豫了一下,想想這也不會給自己造成多大麻煩,就答應了。「皇帝不差飢餓兵」,是否為這場戲付了費用?他們沒有說。
所幸的是,這場「戲」,效果明顯。在一個人情澆薄、功利成為唯一價值的社會中,他們找到了幫助他解脫痛苦的途徑。
七.
回看他的一生,特別是最後戲劇性的一幕,大家難免要批評我的岳父,說他當年靠攏中共,受苦幾十年還認不出中共的真面目,對中共還抱有希望就是愚蠢;說他希圖得到中共的肯定,境界太低,等等。
這些批評、指責都不錯。作為他的親人,我對他有深刻的瞭解,也就有了理解的同情。
希望自己終身的辛勞得到承認,是多數人的願望,特別是那些無赫赫之功,一生平淡的人。一輩子的工作,為兒女的辛勞,為家庭的付出,等等,都希望得到相關人的承認。他也是這部分人中的一個。
在那部極具原創性、因而也引起巨大爭議的著作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中,福山(Francis Fukuyama)介紹了黑格爾(Georg W.F.Hegel)的一個重要觀點:推動歷史前進的主要動力不是現代自然科學,不是給自然科學發展提供動力的人類慾望的擴張,而是完全與經濟無關的自我「得到承認的奮鬥」。(見福山書p.135)俄裔法國哲學家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也說,「對所有的人而言,那與生俱來的慾望,生成自我意識和人類現實的慾望,歸根到底,是追求‘被承認’慾望的一種功能。」(p.143)為什麼這種被承認的慾望如此重要?因為黑格爾認識到,人作為一個道德主體,其尊嚴與那種把自身從物質世界,或者說自然決定論中解放出來的內在自由,密切相關。(p.161)
他就是一個專業人士,一輩子工作勤勤懇懇,就希望自己的奉獻能得到肯定。他對政治問題既無研究,也無思考。國民政府的局長對他好,他希望得到肯定;共產黨的官員對他不好,他同樣希望得到肯定。國民政府的局長,和共產黨的局長、經理,都是他服務的對象,也就都得遵守財會制度,是俗稱「一根筋」的思維方式。他就是一個超脫不出大眾的普通人。
為什麼超脫不出大眾的思維呢?因為他沒有可以用來獲得精神自由的資源。
他不喜歡也不善於抽象思辯,只能按本性、常識來看待問題,無法將自己的遭遇抽象化,聯繫歷史、政治、社會的法則來思考。因此,他也不懂得為什麼在國民政府時代,他嚴守財經法律法規,被看成是優秀的專業素質,而到了中共體制下,就成了災禍的根源。他也就一直不明白,他維護良知,堅守專業原則,就把自己擺到了專制的對立面,政權的對立面。能夠苟活,就是「恩典」;指望得到承認,那是緣木求魚。
他的信息來源,幾乎全部是來自官方的宣傳,領導的談話。少有的例外是親朋好友(我是其中顯著的一個)對他說過的那些「離經叛道」的零碎言辭。他也無宗教信仰,所有的思考都侷限於此岸世界,對超越性問題不感興趣,也就沒有超越人間得失的意識。
他一直對他服務的單位領導以公謀私很反感,對1980年代後中國那種人類歷史上罕見的大規模貪污腐敗憤恨不已,多次說過,國民黨時代沒有腐敗到這種程度。但他無能力分析這種貪腐的根源,自然也沒法得出下面的結論:被這樣一種專制、腐敗的政權所承認,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更不值得去追求。在這件事情上,他的認識和他所受的教育完全不相稱,遠不如岳母認識清楚—岳母在1957年因批評領導不遵守財會制度而被打成「內定右派」,記入檔案,從此再不對政權抱有希望。
由於上述種種原因,除了個性的善良與良知,他沒有任何抵禦專制壓迫的精神資源;在空前強大的精神壓迫面前,他赤手空拳,無法達到內心的自由。有了內心的自由,何須來自政權的承認?
概括一下,他就是那種憑本能認識事物、認死理、沒有抵抗專制的精神力量、不追求超越的芸芸眾生的一員,絕無超凡入聖的意識。
八.
福山認為,一個專制的社會,無論是左翼的還是右翼的,由於不平等、不民主的制度,無法滿足人被承認的慾望,最終要被民主自由制度所取代,因為自由民主制度是一個大家互相承認的社會。
我要進一步說,專制制度的必然走向滅亡,其原因之一,就是這種制度的統治階級,對其統治下的那些並不反對他們的普通民眾,極端無情冷漠。他們只知道必須將一切現實和潛在的反對者斬盡殺絕,就如他們經常聲稱的那樣,要把反對力量「扼殺在萌芽之中」,卻捨不得耗費遠不如鎮壓反對派所需要的、微不足道的人力、物力去關懷那些早已安於做順民的人,哪怕是虛情假意,哪怕是做戲,哪怕他們明明知道,這樣做的結果會減少反對者的數量。他們寧願以自身的冷漠無情來製造出更多的反對者,然後以屠殺、監禁來解決問題,也不願意消弭民眾的不滿於無形。
因為,在他們心目中,那些普通民眾只是工具、螺絲釘、「韭菜」,在整個統治機器上沒有份量,不值得為他們耗費一句話一分錢。「你不姓趙,你想怎樣?你敢怎樣?你能怎樣?」。
於是,他們以自己的冷漠和無情,製造出異己力量,又以殘暴來消滅異己力量,不斷循環,重複慢性自殺過程。
這種制度必然滅亡。但這種折磨全社會、折磨每個人的滅亡過程,卻是緩慢、長期、有反覆的。對一個只能生活在歷史一個時段的、具體的人來說,那種「人人互相承認」的社會,更可能的卻是遙不可及。對這些人來說,生活就是悲劇。
對他們來說還不止是悲劇。
比悲劇更可悲的是,很多人,包括我的岳父在內,就如誇父追日一般,虛耗了生命、損害了健康、影響了親人,去追求一個既得不到、也毫無價值的目標,使得悲劇更增添了荒誕的色彩。
而且,那種追求毫無價值目標背後的心理,恰恰就是專制政權的「續命湯」中的一味原料;枷鎖的零件,有些是自己製造的;要使得民眾普遍認識到自己不該去為枷鎖製造零件,不該為「續命湯」提供原料,同樣也需要漫長的時間。
生命的悲劇意義,到這裡充分展開。
九.
在岳父去世15年之際,作為三個女婿中他最器重、卻也是從未照顧過他的一個,我謹以這篇小文紀念這位可敬、可愛、率性的老人;希望通過他悲劇的一生,來展示被枷鎖禁錮的億萬大眾的一個個例。他不信任何宗教,但我知道他現在一定在一個被愛、被光明籠罩的地方,不再痛苦,沒有焦慮和委屈。他也一定希望他自己在人間的經歷,可以使得世人眼中的迷霧,被廓清一些。
因為我相信,宇宙間不是只有充滿痛苦、悲劇的地球,一定有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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