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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後悔學醫的年輕人(圖)

 2022-07-24 06:15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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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
兒童醫院(圖片來源:China Photos/Getty Images)

【看中國2022年7月24日訊】豆瓣的「大學後悔學醫」小組,有2.3萬餘人加入,規培是他們討論的高頻詞彙。他們自嘲為「醫療廢物」,在規培中付出瑣碎、重複、高強度的勞動,拿著微薄的薪水,也難以學到真正的技能。

退出

28歲的阿米娜一直在猶豫:要不要退出規培,從此不做醫生了?

這個想法就像偶然跳進她鞋子裡的一顆小石子,每走一步,都會磨到腳。

第一次有這種想法是3年前,她讀完臨床醫學本科,去烏魯木齊一家醫院的婦產科規培。規培,即「住院醫師規範培訓制度」,這是所有想要從事臨床醫學的醫學生們的必經之路。畢業後,阿米娜沒有直接參加工作,而是以規培生的身份,在不同科室輪轉,接受系統的臨床訓練,時間是36個月。

原本,阿米娜有畢業後結婚的打算,但實在太忙了,規培生一天要在醫院工作十多個小時,沒有週末,還要值夜班,根本擠不出時間籌備婚禮。實在沒辦法,她想到醫院有個「獻血假」,獻了200ml之後,她獲得了7天寶貴的假期。

第二次是急性闌尾炎發作的時候,同事告訴她,得做個手術切除闌尾。她第一反應是看了一眼銀行卡餘額,3000塊的規培工資,還完當月的房貸,只剩下幾百塊錢,最終,是爸爸給她出了手術費。那些天,阿米娜很內疚,「快30歲的人了,還得向父母伸手要錢」。

第三次動念頭,是她意外懷孕了,因為身體虛弱和長期疲憊,胚胎在11週時沒了心跳。她在科室暈倒,帶教老師給她做了流產手術。躺在病房裡,她聽到老師們議論:一個規培生,結什麼婚?生什麼孩子?那一刻,她覺得無比委屈,眼淚流了下來。

和阿米娜一樣,在規培的3年裡,學醫的年輕人會從事高強度的工作,拿著不匹配的收入,還需面對不對等的權力關係——退培的理由很多,但對阿米娜來說,又很難最終做出這個決定。因為一旦退培,就代表著一個醫學生要放棄過去長達5-8年的努力,再也做不了醫生,這是巨大的沉沒成本。

在廣西桂林,王凱就真走到了退培這一步。

畢業後,他直接進入當地一家醫院工作,成為住院醫師。3年後,醫院要求他去別的醫院參加規培,36個月的規培時間,他撐到第8個月,決定退培。回來後,大半年沒見的同事疑惑得很:「怎麼退培了?」潛台詞是:學醫的人都能堅持下來,你怎麼沒有?他也不知該怎麼解釋。

這8個月,王凱在委培醫院的多個科室輪轉,換來一個月2400元、共計19200元的規培薪資,這些錢在退培時全部還給了委培醫院。更深層的損失,是他的職業可能性:原醫院規定,拿到規培證書才可以考中級職稱,這是王凱成為主治醫師的必經之路。

但王凱不後悔。他今年30歲,未婚,房子買在縣城,是父母出的首付。規培的這段時間,他像掉進一個黑洞,社會時鐘徹底停滯,還不起房貸,靠家裡的幫助才能維持生活。在親戚眼中,周圍30歲的人早已成家立業,他卻跟沒畢業的學生差不多。

他開始害怕過年,害怕親戚們聚在一起吃飯,討論誰的兒子在南寧買了房,誰的女兒年入數十萬,大家的眼光投向他,他的臉會難以控制地微微發燙,想找個藉口逃離,又害怕被看出來,戰戰兢兢地吃完這頓飯。辦完退培手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走出醫院,覺得外面的天好像都更藍了一些。

退出規培的年輕人不是孤例。豆瓣的「大學後悔學醫」小組,有2.3萬餘人加入,規培是他們討論的高頻詞彙。他們自嘲為「醫療廢物」,像阿米娜和王凱一樣,他們在規培中付出瑣碎、重複、高強度的勞動,拿著微薄的薪水,也難以學到真正的技能。

經歷規培之後,他們中有些人,「失去了對醫學的熱情」。

錯位

除去疲憊,規培生常常用來自嘲的還有收入:幹著服務員的工作,拿著不如服務員的薪水。

阿米娜有同感。她所在的醫院,一位正式醫生的工資是6000元左右,作為規培生的她,工資只有他們的一半,3000元。

參加規培的第三年,阿米娜第二次懷孕,孩子出生,壓力撲面而來。丈夫在事業單位工作,每個月薪水5000元,兩人的收入得用來還貸,負擔孩子的各類花銷,以及一家三口的衣食住行,勉強夠用,可一旦孩子生病,又得向父母借錢。阿米娜開始學著省錢,甚至在1688上給孩子買衣服。

王凱是在工作三年之後才開始規培的。之前他在桂林的醫院工作,薪水有7000元左右,除去房貸和日常花銷,還能有盈餘,賬戶餘額每個月都是正增長。規培之後,收入降了三分之二,要靠動用存款才能生活。

規培生張森在一個東部二線城市的三甲醫院,每個月的補貼更少,只有500元,加上研究生補助,一共1100元。他在醫院附近租的房子,租金就超過了1000元,幾乎每個月都要向父母申請支援。

他身邊還有不少家境普通的同學,租不起房,只能住在醫院安排的8人間宿舍。規培的醫院有多個院區,相互之間隔了三十多公里,到另一個院區的科室輪轉時,想要準時上班,乘公交、地鐵是來不及的,只能每天早上6點起來,湊四個人後拼車到醫院,時間長了,大家互相調侃,「貸款來上班」。

規培生收入過低是共識。2020年,丁香園曾對3020名規培醫生進行過一次調查,發現近三成規培醫生(27.5%)表示每月收入在1000元以下,其中8%的人表示規培期間「沒有收入」,每月收入在3000元以上的佔32.3%。

國內自2013年建立起規培制度,就規定了中央財政資金的標準為3萬元/人.年,其餘要靠不同省份自己來補助,以及各個醫院不同科室的獎金補充。一些偏遠地區的省份,補助只有0.33萬元,平均到每個月,只有275元。在北京,於朦朧一個月可以拿到共計9000多元的薪資,但在桂林,王凱只能拿到2400元。

即便都是一線城市,補貼也不在一個量級。幾天前,柳心的科室來了一位上海的師姐,剛來就問大家怎麼報稅。柳心懵了,報稅?報什麼稅?這個詞好像離自己很遙遠。他寬慰師姐,放心,你來了這裡就不用報稅了,錢太少,不需要報。

工作之前,醫學生們對這個職業有著共同的想像:穩定、體面、光鮮,工資豐厚,社會地位也高。但現實是,在經歷長達5-8年的學習之後,至少在規培的3年裡,他們的收入與教育成本、工作付出常常不成正比。

王凱常常感覺到,收入的尷尬,最直接的是帶來了身份的錯位:已到而立之年的自己,好像既不是學生,也不是醫生。規培之前,他跟關係最好的幾個朋友去了泰國,大家騎摩托車在海邊兜風,風迎面吹來,每個人都相信自己有光明的未來。但現在,有的朋友在醫保局工作,有的做建築工程賺到了第一桶金,還有的組建了家庭,生了小孩,過上安穩的生活,只有他,還得靠父母撿起他丟下的接力棒,替他還房貸。他難以融入朋友們的聊天,大家談起工作、收入、家庭,他能做的只有沉默。

豆豆也對這種錯位感同身受。參加規培這一年,她的社會年齡是25歲,別人對她的期待也是一個成年人,她需要參與社會生活,朋友結婚了要給份子錢,父母生日也該送禮物,但事實上,她的經濟水平還停留在17歲,這些看似理所應當的事情,她根本負擔不起。

「朋友計畫一起去旅遊,你拒了,因為沒錢;想換個電腦,只能憋著,因為沒錢;連日常聚餐都不敢去多了,本來就少的補貼,吃兩次沒了,剩下的日子還要活呢,更別說買房、結婚這種大消費。」這份窮,不只是作用於生活,更造成一種人生遺憾:「遺憾在這二十多歲的青春裡,能自由支配的時間和金錢是那麼的匱乏,能做出的選擇是那麼的有限。」

變形

拋開工作強度和微薄收入,阿米娜最在意的,是規培的三年裡,沒有收穫多少真的技能。

這三年,醫院幾乎所有的大手術,都由外地來的援疆醫生做。在手術台上,援疆醫生主刀,阿米娜的帶教老師是第一助手,站在主刀左邊,幫忙縫合傷口,阿米娜是第二助手,站在主刀右面,幫忙扶器械,兩個人面面相覷。別說重大手術,連腹腔鏡這樣的昂貴器械,也是不允許身為規培生的阿米娜使用的。

今年夏天,阿米娜去找工作,一家醫院的主任上來就問,會不會做手術?會不會單獨做人流?剖宮產呢?阿米娜小聲回答,沒有試過。主任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讓她把簡歷交給人事處,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更多的帶教老師,只會讓規培生們幫忙縫一下針、打一個結,做最簡單的操作。於朦朧有一次鼓起勇氣,說自己想嘗試深度傷口的縫合,帶教老師皺起了眉頭:「這個出血以後就不好弄了,也沒法跟家屬溝通。」——帶教老師也害怕醫鬧。

規培即將結束,於朦朧心裏有一些「不舍」,他覺得自己「有些東西還沒有完全掌握」,唯獨病歷,寫得可熟練了,「但從能力來說的話,其實我沒有完全的把握勝任醫生這個職業,回去(原單位)以後,還得有老大夫來告訴我應該怎麼做」。

規培生學不到真正的技能,受傷害最大的還是病人。帶教老師會讓張森給病人開藥,因為剛上手,用量上他常常把握不好。原本以為,帶教老師或是上級大夫會檢查一遍藥方再交給病人,但實際上,他發現沒有這個流程,有時候,他自己都會覺得後怕——開錯藥了怎麼辦?他甚至覺得,糟糕的規培經歷,容易把規培生變成最討厭的那一類醫生,再去繼續壓榨下一屆的規培生。

從2013年《關於建立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制度的指導意見》頒布至今,9年時間裏,我國公布的三批規培基地,數量超過了1000個,一些沒有規培資質的醫院也在其中渾水摸魚,開展「規培」。

今年年初,小敏來到在四川某個縣城的一家三乙醫院面試護士崗位,負責人讓她先在醫院「規培」一年。小敏和許多「規培生」一起幹著護士的工作,一個月的薪資是1200元,醫院裡的正職護士們,每天在科室裡刷短視頻,薪水是「規培生」的三倍。幾個月之後她才知道,在這裡,根本拿不到國家承認的規培結業證書,也不一定能留下來工作。

一些醫學生,因為規培的變形而離開這個行業。

阿米娜這一屆,一共有6個規培生,有兩個接受不了工作強度,心理壓力大,最終退培。在疲憊又難挨的日子裡,幾乎每個規培生的手機裡都有個日曆,用來倒數計時:距離規培結束還有XXX天。至於阿米娜本人,用了「解脫」這個詞形容規培結束的那一天,她當時幾乎是逃跑一般離開了醫院,連水杯這樣的日用品都沒拿回來,「再也不想看到那些東西了」。

一天,一位朋友跟阿米娜聊天,說自己在法院做書記員,早上10點上班,下午6:30下班,中午休息兩小時,食堂免費,週末雙休,一年有30天年假,每個月薪水4000多元。阿米娜默默地想:「如果法院還招書記員,我一定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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