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畫《我的前夫》(圖片來源:網絡圖片)
2007年,油畫《我的前夫》公開面世,許多在文革中青春被毀掉的一代人,站在這幅畫前泣不成聲,由此帶來轟動效應。據說畫作原標題是《青春之歌》,後來改成《我的前夫》。這一改,整幅畫的內涵豐富了。可見一幅畫的成功,不完全在於畫面細節的處理,藝術家不能沒有自己的思想。
藝術品的社會效應,似乎離不開評論家的賞析引導。然而評論家的賞析,不僅應當熟知藝術的情與理,還必須瞭解畫面傳達內容所處的歷史環境。倘使評論家不懂這段歷史,也就只能望「畫」生義,看到的僅是畫面上新娘的屈辱無奈、憂心忡忡,並由此作想當然的推論——這個新娘的父母在文革中大概受到迫害,譬如被抄家、被遊街、被批鬥……甚至也許因無法忍受,早已命斷黃泉。於是將種種廉價的同情,紛紛投向畫面上柔弱無助的新娘。恕我直言,如此浮光掠影的評論,近於荒唐,實屬無知。
《我的前夫》中隱藏的真實信息,從一開始就不斷被人們忽略。這個真實信息,也許由畫家在創造過程不經意間就掩蔽了,也許因無數讀畫人的視而不見,使這個信息漸漸被忽略。當人們面對這幅畫觀賞的時候,腦子裡首先跳出的兩個字,就是「知青」。對!畫面上女主角,就是曾經響應極權主義號召,到農村「插隊落戶」的知識青年。文革中,大批城市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潮流,發端於1969年。始因在於1968年12月22日,毛澤東發布最高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此前兩個月,周恩來在《人民日報》發表講話,也已提出「大規模上山下鄉」的國策。
毛澤東為什麼選擇在1968年近尾聲的時候,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而且是永久性「插隊落戶」?這就涉及到《我的前夫》中隱含的真相。原來所謂「知青」,正是在1966年「5.16」不久後,在全國範圍內如火如荼快速發展起來的革命造反組織——紅衛兵。文革前期紅衛兵分三類,一類是以陳小魯、宋彬彬、鄧楠、賀鵬飛、譚立夫……等中學生為首的北京太子黨紅衛兵。這類紅衛兵有自己的組織——先是西城區糾察隊,後有聯合行動司令部。他們狂熱高喊「紅色恐怖萬歲」,將暴力與刑事犯罪發揮到無法無天的程度。短短「紅八月」內,僅北京一地被打死的人數達1772人,被迫害自殺的人數更無法統計。他們理解毛澤東「造反有理」的含義,他們的行為是他們父輩「鬥地主、分田地」行為的延續。另一類是以聶元梓、蒯大富等所謂學生領袖為首的北京高校紅衛兵(首都三司),進一步延伸就是國內各大專院校紅衛兵。這是紅衛兵的主體部分,刑事犯罪的佔比很小,卻成了毛澤東、江青與中央文革控制的工具。這類紅衛兵很快被充分運動起來,他們先後奔成都楸斗彭德懷,策劃綁架彭真,參與謀劃對彭、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的批鬥,繼而又設局將王光美綁架到清華施加羞辱,接著就是闖中南海圍毆劉少奇……。他們完成了毛澤東與江青想幹而又不便下手的事。
第三類,是全國各中等學校的紅衛兵。儘管年紀更輕,但也更是十足的烏合之眾。此類紅衛兵另一名稱又叫「老三屆」(含高中與初中66、67、68屆),他們受毛澤東蠱惑,相信「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行為模仿北京紅衛兵。他們高調上街「破四舊,立四新」,瘋狂砸毀文化遺產;他們到處抄家,毆打、踐踏各界「牛鬼蛇神」與「四類份子」;他們令無數教師與文化名流心驚膽怕。「老三屆」紅衛兵的標誌性配備,是一套舊軍服加一隻士兵用的挎包,當然手臂上還纏著紅衛兵袖章。
到了1968年9月,全國最後兩地(西藏、新疆)革命委員會建成,毛澤東拿掉劉少奇及其餘黨的計畫,基本大功告成,紅衛兵的利用價值隨之告終。太子黨紅衛兵可以準備接班,高校紅衛兵的工具意義尚存。當社會就業壓力不斷加劇的時候,剩下「老三屆」紅衛兵,也就成了只能丟棄的夜壺。於是12月份最高指示下達,紅衛兵到農村「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就成了冠冕堂皇的說辭。《我的前夫》中可憐的知青新娘,正是在如此背景下遠離父母,遠離生於斯長於斯的城市,來到極端貧瘠的黃土高坡「接受再教育」。
本文不惜筆墨,梳理了1966年紅衛兵現象,再回到油畫《我的前夫》上,正是為了揭示畫中幾乎完全被掩蔽的信息。看那畫中的知青新娘,臉上寫滿了對未來的失望,委屈之餘又夾帶著明顯的焦慮。然而他的一身裝束,使得真實信息無法被完全忽略。知青新娘穿的是一套已經褪色的舊軍裝,肩上是一隻軍用挎包,胸前一枚毛澤東像章。無需再作解釋,油畫《我的前夫》中被公眾參與掩蔽的信息,就在於這個知青新娘,其實曾經是一名紅衛兵,而且只能是上文所述的第三類紅衛兵。這個知青新娘的另一名稱,就是「老三屆」。
漢娜.阿倫特說:「一個悲哀的事實是,最邪惡的事正是由那些心裏沒有確定是從善或從惡者所作出的」。作為「老三屆」紅衛兵,畫面上的她曾經那麼意氣風發、激情飛揚、不顧一切地採取「革命行動」,曾經那麼瘋狂「破四舊,立四新」,曾經那麼粗暴「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曾經那麼誓死「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作為「老三屆」紅衛兵,她多少次擼起袖管參與抄家?多少次參與毆打教師或「牛鬼蛇神」、「四類份子」?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到頭來,她卻與這個完全無法接受的黃土高坡窮漢子,無奈作為「夫妻」並坐在土窯洞前的長凳上。走到這一步,她早已是回城無望。可悲的是,她全部的標誌性配備——雖然不再帶著紅衛袖章,但那一身褪色的舊軍裝與軍用挎包,還有那一枚像章,居然還保持著一年多前,高呼「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時的樣子。
屈指數來,這個知青新娘,或者說這個「老三屆」女紅衛兵,現在的年齡應該約70歲出頭了。換句話說,現今70歲出頭的老人,正是那段罪惡歷史的親歷者與見證人,歷史已賦予他們雙重身份:首先作為知青,他們理應獲得同情,因為他們受教育權利過早地被無情剝奪,他們的青春遭遇轟轟烈烈的埋葬,他們甚至不得不放棄對自己肉體守護的權利;其次,作為「老三屆」紅衛兵,他們曾經是「破四舊,立四新」的革命小將,曾經是「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令「地富反壞」與「黑五類」談虎色變的勇士,也曾經是毆打、傷害學校教師甚至親人的「革命事業接班人」,多少文化名流在他們的威逼下無奈選擇自殺……。
當油畫《我的前夫》被掩蔽的信息浮出水面的時候,人們面對這幅作品,或將由單純的同情上升為更複雜的情感,或將不斷追問:「這究竟是為什麼?」如此效果,正是藝術家們追求的神聖使命。奉勸畫中的知青新娘乃至當年叱吒風雲的「老三屆」紅衛兵們:不要再繼續深陷「平庸之惡」而又不能自拔;不要用自己受過的傷害,去掩飾自己曾經的惡行。在你們有生之年,等待你們的應當是兩件事,一是醒悟,二是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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