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在中国美学传统上对于审美对象的探讨往往是以自然美和艺术美为两大范畴。在魏晋时代,由于人物品藻在社会上的风行,成为一种富有审美性质的活动,很鲜明地突出人物美这一个审美对象的重要性,其对人物之美所作的种种概括原则,如品藻时主体的审美心胸及感受,所使用的词汇及品评的方式,还有背后的玄学思想等,都影响了后世对自然美和艺术美的欣赏及创造,三者的美感心理活动都是一致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可以相互比拟形容,以下乃分别就其间之关系作一说明。
壹: 人物美与自然美
自然美是指自然界中原有物体的素朴之美,它有其自然属性,如形状、色彩、质地等客观形式的因素。但所谓自然美毕竟是要在对人的关系中才能产生,若没有人的意识加以观照欣赏,自然就只是一存有自身的呈显,没有美与不美的问题。所以自然美除了有其客观形式之条件外,还要依附在人类丰富的社会生活内容和价值判断上。
自然界和人类的生活的关系密切,人们往往将其思想、情感、意志等精神作用投射到自然界,使自然美在某一程度上能够反映人类的生活,而以象征、寓意的方式表现出来。只是自然美的形式虽是具体的,但在对人类生活的反映上却是很不确定的,因为各个时代有其特定的审美意识,会随着社会的生活内容而有所改变,所以「自然美是自然对象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的统一」(注一),可知人与自然的关系其内容是会改变的。
在原始社会中,一切为了求生存,人类对自然的看法大体上来是停留在实用效益的考虑上,将大自然视为生产食货,提供生活资源所需的对象,对自然的审美意识还很薄弱,无法与生产致用的目的区别出来。随着人类物质生产的进步,人才有余裕将自然之自在形式与人的精神生活内容系属起来,《诗经》和《楚辞》中就有大量对自然景物的描写,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离骚》这些被歌咏的自然对象大部分都是以「比」和「兴」的文学手法来寄寓抒发作者的情感思想,使外物景象染上一层人主观的情感色彩。至于孔子对于自然美的看法,更是集中表现在「比德」的观念上,认为人之所以对自然美的欣赏赞叹,正是因为自然物的某些属性特征能够比拟象征人的某些道德质量,所以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雍也》,这种把自然伦理化,拘限于道德范畴中的审美传统,从先秦就一直延续到两汉。
到了魏晋,名士对于自然美的观照才有了较为纯粹如实的审美态度,他们把自然山水视为一种独立的欣赏对象,本身即具客观的审美价值,无须再以致用或道德的观念比拟。名士这种对自然美的看法,是与其社会生活内容有密切关系,当时所热衷的是人物品藻的活动,追求一种风神之美,在人物美与自然美的关系上,就一改以往有比附目的的传统,而纯就二者的生机风采作直接的欣赏对比(注二)。
有人叹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容止〉
裴令公:…见山巨源,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赏誉〉
王公目太尉:「岩岩清峙,壁立千仞。」〈赏誉〉
庾子嵩目和峤:「森森如千丈松」〈赏誉〉。
这种以自然美的事物来比喻形容具有人物美的名士,在时人看来,显然二者的美感性质相通,都能表现出一种自然纯真而不矫饰的天机。正因为名士所追求飘逸玄远的「风神」主要是老庄思想下的产物,而宇宙山川生机的运化正是最能体现大道无为的自然生长作用,所以用自然之美来品题人物不啻是一种最高的赞扬。
魏晋名士喜爱游览名山大川,面赏自然景观,用以涤除胸中俗情,使之心神舒畅,甚至将人物品藻的语言方式应用在自然美上,如:
荀中郎在京口,登北固望海云:「虽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意。」〈言语〉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言语〉
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山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言语〉
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任诞〉
道壹道人好整饰音辞,从都下还东山,经吴中。已而会雪下,未甚寒,诸道人问在道所经。壹公曰:「风霜固所不论,乃先集其惨淡;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皓然。」〈言语〉
名士这种对于自然美的热爱,究其审美思想的内容是由于道家哲学的影响,庄子讲「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知北游〉,认为天地自然素朴的状态就是最高的美,而「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山林皋壤之美与实用或道德目的无关,才能使人欣然而乐。
名士这种对自然的审美态度,升高到极致,就会把自己在精神上逍遥自由之需求推广到外界的事物上,希望宇宙万物都能以其本来面貌呈现,而不愿对外物造作勉强,失去其自然之天性。如:
支公好鹤,往剡东岇山。有人遣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鹤轩翥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是之如有懊丧意。支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言语〉
而在人物品评上亦有相同的词语,如公孙度目邴原:「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赏誉〉显示岀名士酷爱精神上的自由,进而能推己及物,把人与自然物的美感价值等量齐观。
总之,因为名士个体精神人格的自由能够充分实现,所以才会以自然界的活泼生机为美,所谓「方寸湛然,固以玄对山水」〈容止〉注引孙绰〈庾亮碑文〉,就是指以一种虚静的审美心胸来面对山水,山水之美才能如其实呈现出来,这种审美型态很接近庄子主客一体的「物化」意境,而大不同于孔子「比德」的审美观,亦不同于荀子「故天之所覆,地之所载,莫不尽其美、致其用。」《荀子、王制》的戡天役物思想。
纯粹的自然美虽然是被名士所开展出来,而反过来,它又能作为名士取法欣赏的对象。名士常以自然的风姿来形容称颂人物之美,甚至认为不同的山水能够融铸岀不同类型的人物,如「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其山嶵巍以嵯峨,其水 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言语〉,魏晋名士的人格与自然其实已经是不可分的。他们在大自然中悠游畅神,所谓「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颣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兰亭集序〉,并因而开启的后世大量山水诗和山水画的创作,这标示着中国历史上对自然美的欣赏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归结其本还是由于名士人物美所产生的深远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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