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的变故发生在1952年的土地改革。父亲接手当家时,家里有三四十亩地。土改工作队进村之后,访贫问苦,扎根串连,很快摸清我们家的底细:当地首屈一指的土墙瓦屋,仓里有粮,罐里有油,圈里有猪,不仅土地多,而且雇长工、请短工。雇工就有剥削,剥削就是地主。工作队发动群众诉苦,将我父亲批斗一阵,理所当然划为地主。更要命的是父亲还有二房,便被认定为霸占民女。于是这个只会读诗文、从不与人红脸的文弱书生被定性为地主恶霸。
民兵一绳子把父亲捆到官渡区公所关了起来。在关押的几天里,由家住官渡的一个姑姑每天给父亲送饭。老家干沟自然村的村民,念及我父亲乐于助人、兴办学堂,便经过商议,利用送公粮到官渡镇的机会,联名具保我父柯大本。区公所派员核查后,居然接受民意,把我父亲放了。
可是不久,乡政府又派民兵到我家,命我们一家人到堂屋集中,将父亲单独另关一个单间,由民兵持戒专人看守。土改工作队在堂屋向我们一家八口人郑重宣布:瓦屋房没收,上山住岩洞去。并要我们只能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然后民兵从我家拿出一口原来煮猪食的破锅,一个背篓,一钵没吃完的“合渣”,还有一口袋苞谷皮磨成的粉子(我家原来喂猪的),命令我们立即走人。
在民兵的监督之下,我们一家来到离家十几里的一个无名山头。我们离家后,父亲在村里被群众大会斗争过几次,最终由我母亲陪斗之后,被押送到官渡区公所。不久被判刑,解押到沙洋劳改农场劳改。后来的事实证明,坏事变成了好事,他因没留在本乡,却因而留下一条活命。刑满后父亲不想回老家,一则有愧于自己的过去,无颜面对一家7条冤魂;二则从心底感激劳改农场依法办事,让他保住一条性命并获得新生,便决意留在“新人队”。
我妈被撵上山之前设法带了火种,那口破锅能把野菜和少量苞谷皮煮熟,一家人就在山上暂活下来。可是没两天,又一批民兵上山通知:马上开群众大会斗争柯大本,柯艾氏(我小妈)下山陪斗。小妈以自己女儿尚幼,不能久离为由,宁死不下山。民兵们也还通情达理,就要柯曾氏(我妈)下山陪斗。不幸的是,他们发现我们居然还能生火煮菜、搭棚避风,日子过得还蛮“滋润”,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我们那口破锅砸了,留下两个民兵把我们一家撵到一个叫“磨棹地”的更高、更荒凉的山头上,那里周围十几里没有一人。我妈知道那个地方荒凉,已经预知我们家只有死路一条了。被带走陪斗前妈妈悄悄对我说:“玉泉,你机灵,懂事,不要一家都饿死在那个山上,悄悄投奔你外婆去吧。他们是贫农,兴许会给你一条生路。”说完,我妈按照民兵吩咐,到山下去陪斗。
那时我虽然只有11岁,却有一个坚定信念:活命。在两天都没进食熟野菜的情况下,我沿着一条“毛狗路”去寻找下山陪斗的母亲。在一块庄稼地的小路上,我瞧周围没人,用最快的速度揪了几把菜豌豆角塞到嘴里,三下五除二把肚子填饱了。至今回想起来,那些生豌豆角真好吃。吃饱之后,恢复了些气力,再往前走。
突然,发现我母亲躺在路上。赶紧过去一看,母亲的白眼珠翻出来了,睁得大大的,怎么叫她都不答应,推她,硬邦邦的。原来妈已经死了。我连眼泪都没有了,害怕周围有人发现地主崽子同情地主婆。我深深望了一眼妈妈,为了逃命,朝外婆家的方向一步一回头地走去。下坎之前,我屏住呼吸,回头看了妈妈最后一眼,算是与慈母永别。傍晚我终于到了外婆家。外婆为我妈的惨死,且不得收尸,搂着我哭了又哭。其实,那时“磨棹地”还有外婆的骨肉,是生是死,外婆竟没有过问,也不敢过问。她把家里仅有的三个鸡蛋煮给我吃,似乎不仅是对我的补偿,更是对女儿亡灵的祭奠。我当时几乎只有生理需要,狼吞虎咽地吃下鸡蛋之后,胃里一会儿就像满锅开水在翻腾,难受极了,很快就全部吐了出来。上山之后吃的都是野菜,料想胃里接受不了这样多的蛋白。
在外婆家躲了几天,漫漫调养过来,有了些精神。可是好景不长,一天,互助组轮到在我外婆家干活,他们发现外婆家藏了她的外孙,一个地主崽子,立即报告村领导。领导不敢马虎,严肃警告外婆:“你是贫农,怎么能丧失立场,弄一个地主崽子在家里?赶快走人,否则,后果自负!”外婆一家老实巴交,不敢不听村长的话,只好要我去投奔家住官渡附近的一个远房二伯。此后,我成天东躲西藏,或给别人做“抱儿子”(养子),或当零工,或当放牛娃、小猪倌,凡力所能及甚至力所不及的事情,我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都干过。目的就是混口饭吃,我知道我必须活下来。
几经人生周折,我终于长大成人了。我虽然只读了两年书,却见字习字,不断温习,一般常用文书、写个书信之类的,难不倒我。我勤奋老实,一米七五的个子,经人撮合,二十岁便与同为反革命劳改犯的女儿,一个十分可人的姑娘结了婚。
岳父蔡明宝的刑期早满,已经是“新人队”的队长。他得知农场需要新增劳动力,就为远在家乡的女儿女婿报了名。在好心人的帮助下,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和妻子、岳母便从竹山来到千里之外的沙洋农场,并且成为场里的正式农工,与“新人队”的父亲、岳父同在一场,时有见面。如今一晃将近五十年了。十多年前,我的二儿子从警校毕业后,也分到沙洋农场,当了干警,现在已是三级警督,副科级干部。我早已从沙洋农场退休,每月千元退休金,妻子因病已随父母先我而去。
对于六十年前的那些事,我常常提醒自己不去想它,也想不清楚。也许是年纪大了,我总是魂牵梦绕千里之外的那块“磨棹地”,因为那里有我一家饿死的七个亲人。他们是三十七八岁的母亲、三十挂零的小妈、十四五岁的金花和银花、幼小的奶女儿、六七岁的如意和随意。
不知道我悄悄离开他们之后,他们在“磨棹地”究竟又撑了几天。小妈既缺乏山上生活的经验,又缺乏足够的勇气,说不定她在孩子们之前便已离开了人间。如果小妈真的先幼儿而去,在荒无人迹的“磨棹地”,剩下的五个孩子将在怎样的恐惧和煎熬中度过自己短短的余生?还在官渡的时候,我曾想知道,他们的尸骨是不是当时就被野兽吃掉,或者有幸被人掩埋?终于我没敢问。
几十年之后的上个世纪末,我回到阔别将近五十年的干沟自然村。依然健在的一位知情人告诉我,包括我母亲在内的“磨棹地”七口,很快就在原地饿死,尸臭顺风而来,当地政府不几天就指派地主分子就地掩埋了。我现在甚至想知道,那些利用公权,驱赶妇女和儿童上山,置人于死地的不法行为,可曾受到过追究?当事人后来对此可有几分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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