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崔子忠所画苏东坡留带图。此作描绘的是苏东坡与金山寺僧佛印说偈,输了腰上玉带的事。
(图片来源:公有领域)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宵又苦雨,与月秋萧瑟……
这是苏东坡的〈寒食帖〉。
很久前,我在故宫展厅里读着读着,竟哭了起来。只是默默流泪,说不出为什么!还有一回,故宫展出〈前赤壁赋〉。我伫立许久,一个人读着读着,整个人仿佛要飘了起来。
东坡的一方“从星砚”,收藏于故宫。某次我发现它,好像发现自己心灵的瑰宝。这砚上刻着铭文“月之从星,时则风雨汪洋。瀚墨将此,是似黑云浮空,漫不见天,风起云移,星月凛然。”我一边抄着,一边遥想东坡当年。东坡把水注入这方砚上,谓之“风雨汪洋”,然后瀚墨将此,磨起墨来,砚上“是似黑云浮空”。“风起云移,星月凛然”则是东坡形容墨行砚上,所产生的现象。
这是什么心境,可以把这么平凡的事情,描写得如此绝妙?东坡就这么和我相约在故宫。我也从此徘徊于东坡门前。良久良久!
惊奇的生活造就美丽的篇章
读〈后赤壁赋〉,我想见黄岗东坡上的雪堂,建于大雪之中,四壁绘有雪景。这时霜露已降,东坡从雪堂走出来,带着两位客人捕的鱼,还有太太准备的酒,再度游于赤壁之下。
东坡的生活,总是离不开惊奇。惊奇的生活,造出了多少美的篇章?赤壁赋的美,不只是文字上的美,而是生活的美感,透过绝美的文字,抒发了出来。
于是,我也想要跨鹤飞来,访东坡于雪堂。我常读东坡。东坡带给我的是一种文人特有的乐天与达观。他不是悲愤的诗人,他也很少严峻尖刻,他更少板起面孔。他放得挺开的,即使真的放不开,东坡的诗词赋,也毫无矫饰地放开了。这就是苏东坡,文学带给他坚毅的生存力量。
我曾写下:
东坡归来醒复醉
月鹤盘空影孤悬
挂剑赤璧愁知己
西湖相见故人悲
倚仗柴门寄江海
贫病狂书释余怀
且觅朝云乘风去
闲步广寒画人间
这该是我最想念东坡的一次了。我寄思念于七律,托遗响于悲风。只是,我不知东坡见后,是否惊知己于千古?眉山的天才少年,朝廷的风流学士,文名震动天下!他得意于朝廷,也失意于朝廷;他因文章而显达,也几乎为文章而丧命,吃尽苦头。
东坡爱西湖,这是一个奇妙的对仗。他是西湖的风流太守,他亲自建的苏堤依然是不可缺的美景。东坡外放过的杭州、颖州、惠州,也都有个西湖。
他是喜欢夜游的诗人。有一天,他与朋友夜泛孤舟,游赤壁之下。〈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就这么写出来,成为中华文学史上的经典。还有一天,他和好朋友夜游承天寺。他说:“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是啊,半夜月色入户,怎么睡得着呢?这分闲情得配上雅兴,令人神往之。
他很有怀疑精神,一天夜里,亲自带着大儿子苏迈,乘着小船夜泊于绝壁之下,证实石钟山的传说。
他是天真敢言的大臣。他的逻辑很直接,有时听起来刺耳。例如,他把竹子画成红色,人家问他:“天下有红色的竹子吗?”东坡反问:“那天下有墨色的竹子吗?”
他和司马光都反对王安石的新政。后来,司马光当权,也很专制。苏东坡竟向司马光说:“当年我们反王安石,批评他的罪名是固执,不听人言。为什么今天你也固执,不听人言?”
东坡不是难相处,而是天真敢言。东坡是很够朋友的朋友,和尚、道士、小女子都是他的朋友。东坡的光芒不在朝廷,而是山水、是文章、是词赋。东坡的文章是行云流水,他的天才来自于天真烂漫的心,随意所之,顺流而下,就是文章。
美食与深情
他还是个美食家。他爱吃肉,所以说:“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他发明的特殊卤肉,名之为东坡肉,流传至今。他也爱吃荔枝,曾写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为了吃荔枝,他竟愿意远离京城,长住岭南?
他爱喝酒,配松江的驴鱼,也曾在夜月的孤舟上,和朋友喝得杯盘狼藉。连被贬到海南岛,还和朋友集资盖了一座“载酒堂”。他很爱睡觉。他发明的一套方法:起床后,办办事,回头再去睡一觉,滋味特别畅美。他建议别人,睡觉时如何安置身躯等等。他被贬到惠州时,写到:“报导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看来,东坡真善于休息。还有,他也是深情的男人。他老婆真好,久藏斗酒,以待他不时之需。我想,东坡齐家有方,可能不是用严肃呆板的大道理,而是他对妻子的深情。您看,他老婆死了十年,他还是那么深情地在坟前写诗给她:“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还好,他的小妾朝云也真好,知道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得妾如此,学士该少了几分孤寂。朝云12岁就来到苏家。东坡过岭南迁,只有朝云跟着。可惜的是,朝云先死了。那时东坡60,朝云才34岁而已。东坡把她葬在惠州的西湖旁。听说,朝云死前,口诵《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我有时想,如果东坡生于当世,该是怎样的心情哪?台北街头的灯红酒绿,东坡会不会携酒寻妓于街头?他会不会步行于莲花池畔,遥想当年的种种?他会不会为文讽刺当政者,亦或是再度描写人间的黑暗、光明与人间百态?
我没有答案!九百年前,东坡终于也去世了,死在他最喜欢的常州!那时他已经66岁了,前一年才刚刚被新登基的徽宗皇帝平反,他正北归,回到他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朝廷。
他的父亲与弟弟都是才子,母亲程夫人也是才女。母亲教他读书,读至东汉人范滂的传记,范滂说:“登舟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还是小孩子的东坡问妈妈:“我要是学范滂,您会答应吗?”当时,苏妈妈答应了,才有了一心用世的东坡。
澄清天下?我不知东坡还记得否?“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作者苏东坡已经去古九百年了。某个中秋,东坡思念弟弟子由。他写了一首诗,开头是:“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徘徊于月夜的东坡,乘着孤舟回家,缓缓推开小门,全都睡了。而我这个徘徊于东坡门口的人,竟也看不见东坡一面。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我自言自语,若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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