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日,以色列大選完滿結束,前進黨在眾望所歸下勝出,奧爾默特(Ehud Olmert)成為新總理,國際社會的焦點放在他如何執行前總理沙龍在昏迷前推動的單邊撤離計畫,拆卸更多猶太定居點。可是,工作於定居點的中國民工卻擔心因此失去工作。在以色列的中國民工接近四萬。
在這數萬民工中,有的因自殺式襲擊爆炸、有的因以色列欠缺對民工的工作保障,而重傷,甚至身亡。家鄉的新房子、電視機、太陽能發電器,都是他們在漫天戰火的血肉賭場上贏回來的辛酸果實,但這群孤身飄零的過客,也會隨時輸掉了生命。四年前從江蘇海安縣紅旗村到以色列打工的「王大哥」,就是在今天中國海外民工潮中失去生命的一個例子。
沿著巴勒斯坦地區城鎮外圍的山頭上,可以看到一排排紅瓦黃磚的房子,依山而建,活脫是一個個美麗的山丘之城,原來這些就是極具爭議的猶太定居點,還有不少工程在進行中。開山辟石,塵土漫天飛揚,其中竟然看到不少來自中國的勞工,滿臉的沙塵混著汗水,使人聯想到早年華工跑到美國建鐵路的情境。
路旁初遇王美進
二零零二年七月某一天,以巴地區淒風苦雨,我在耶路撒冷舊城外碰到三名中國民工,他們一見到我這名中國記者,黝黑的臉上立刻綻開燦爛笑容,高興得手舞足蹈。
當我詢問他們的工作情況時,他們立刻收斂笑容,左顧右盼,欲語還休。突然,一位勞工拍著胸口說:「怕什麼?我叫王美進,我們都是合法勞工,持有正式的勞工簽證,當初我們為了這個簽證,付上六萬八千元人民幣……」就這樣,我認識了王美進,我稱他「王大哥」。他一邊抹去頭頂流下來的汗,一邊對我說:「有勞務公司向我們說,以色列需要大量建築工人,我們好奇問,以色列在哪裡啊?他們就告訴我們,以色列是西歐一部分,很安全,因為那裡有不少軍人保護老百姓……」
以色列非正式統計指出,合法與非法在以巴地區工作的中國勞工,接近四萬。這些中國勞工不通當地語言,也不清楚當地局勢,人權毫無保障。「中國勞工大多被分配到那些新開發區……」曾跟王美進共事的鄭文丁不明白什麼叫定居點(臺譯屯墾區,港譯殖民區),總以勞務公司說的為準。
當初,這些農民就是放下犁頭,赤手空拳,浩浩蕩蕩跑到他們心中的「西歐」地方去。我好奇問,除了定居點外,他們還會分配到哪一些崗位上,有參與興建隔離牆嗎?來自福建的民工鄭文丁,雖然不大清楚定居點與新開發地區的區別,卻知道隔離牆的存在。其實,距離工地不遠處,便有一道隔離牆正在動土,而他的同鄉中,也有好幾位被分配到加沙走廊附近興建隔離牆。
非法民工建隔離牆
鄭文丁說:「其實,參與興建隔離牆的華工不多,可能就只有幾十人,他們都是非法的,沒有正式勞工簽證,那也就沒有選擇,不得不接受高危工作。」鄭文丁點了一口煙,繼續說:「我們可能不太瞭解複雜的以巴局勢,但也知道加沙那邊經常開戰;合法的勞工不願意去,猶太老闆只有找非法的,到了星期五下午休假,便會安排一輛大巴把這些華工接到特拉維夫那條羅馬街買東西,只限兩個小時,之後又將他們送回工地。」
人們走在醉生夢死的特拉維夫街頭,看不出它原來傷痕纍纍,這一個城市曾發生多次自殺式爆炸襲擊,連外勞喜愛聚集的羅馬街也不例外。一條長長的羅馬街,每到星期六的猶太安息日(Shabbat),便擠滿了外勞,從羅馬尼亞來的、菲律賓來的、保加利亞來的,當然,中國大陸來的仍是佔多數,華工不但在這裡流連,還租下房子,成為他們的「行宮」,一星期裡起碼有一天可以離開工地,畢竟工地的生活太苦了,想不到羅馬街也成為自殺式襲擊的目標。
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華人商店老闆指著商店旁的露天酒吧說:「零三年一月,自殺炸彈襲擊者就在這酒吧引爆炸彈,爆炸幅度覆蓋至對面的中國快餐店,一名中國廚師即時遇害,另有兩名華工也難逃一劫,當時可以說是血肉橫飛。」老闆說得激動,王大哥往老闆店舖上面一指,表示他的「行宮」就在那裡。
聽天由命是華工的一貫生活態度。我不禁拍拍王美進的肩膀,也奉勸其他工友,主動要求老闆保障他們的安全。他們說,當局勢緊張時,即使休息天也留在工地,生活苦悶。另一位勞工莊忠明表示,他排解苦悶的方法,便是看完一篇中文文章,即把它重抄又重抄,直到累為止。在他的皮箱裡,已存有一大堆手抄稿件。
三年多去了五次以巴
在細雪飄飄的冬天,在陽光灼熱的夏天,春去秋又來,三年多以來,我進出以巴地區採訪已有五次。以色列有人口六百二十多萬,人均GDP為二萬二千美元,每次都會想起華工在當地的命運。我不厭其煩一再探訪他們,給他們帶去家鄉的禮物。王大哥見到我,便會立刻擦去身上的汗水與沙塵,高興地大呼:「唏,小妹子,又來了。下一次,你一定要到我的家鄉,喝我兒子的喜酒。」
看著他在工地全無安全措施,加上局勢動湯不安,我勸他不如早點回家,安享天倫之樂,王大哥用毛巾抹去臉上的汗水,沉思了一會,說:「對!對!好,小妹子,我聽你的,明年吧,多賺一年的工錢,我便回家,反正在這個鬼地方,生活太苦了,我的身體也被弄得傷痕處處……」
然後,他拖著長長的鐵桿,在烈日當空下,慢慢走回工地去。王大哥漸行漸遠,而我亦無言地望著這個在太陽底下移動扭曲的身影。
豈料,去年十一月某一天,心裏頭所擔憂的事終於發生了。一位年輕人從中國大陸打電話告訴我,他爸爸就是我在以巴地區採訪過的建築工人王美進,他告訴我,他爸爸數天前突然從工地的吊臂車摔下來,當時他沒有戴上安全帽,倒地那一刻,頭部立刻裂開,傷重死亡。彌留之際,他把我的電話號碼交給了同鄉工友,托他轉給家人,好使他們與我聯繫。
王美進終於離開了,但定居點擴建工程仍在進行中。遠在以巴地區工作的中國勞工,近在中國農村焦急尋找出國謀生機會的農民,他們不懂複雜的政治,亦不知道在當地工作的風險,只關心以色列最近大選所帶來的新人事新政策,會否減少他們的工作機會?
定居點被國際社會視為以巴和平障礙之一,亦是以巴衝突的前線。巴人激進組織以最赤裸裸的手段襲擊定居點的猶太居民,而以色列則以最嚴密的保安去維護定居點的安全、以最「取巧」的方式繼續擴建定居點,跨越綠線(聯合國確認的以巴疆界),深入巴人自治區域。隨著定居點問題湧現,二零零三年沙龍更以安全理由沿著定居點的範圍興建保安藩籬(Security fence),國際社會稱之為隔離牆(Separation wall),巴人進一步視為隔離政策(Apartheid policy)的體現。根據以色列內政部發言人希文(G. Heiman)去年八月透露,即使拆除加沙的定居點,有七千個猶太居民撤走,但在西岸仍有二十四萬六千的猶太人居住在九個定居點,這個數字還未包括在耶路撒冷的二十萬定居點猶太居民。
至於隔離牆,從高空上看,儼如中國的萬里長城,也活像一條蠕動中的蛇,直至完全包圍約旦河西岸,甚至一如定居點,超過綠線範圍,穿越巴人自治領土,把西岸肢解。
隔離牆第一期共長三百六十公里,加上第二期便共有七百公里,高八米,大約是柏林圍牆三倍的長度,也比柏林圍牆高兩倍。定居點早被聯合國定性為不合法,美國總統布希在零三年的和平路線圖中,亦促請以色列停止興建定居點。
雖然以色列新任總理奧爾默特表示會繼續執行單邊撤出部分西岸定居點,但現在,沿著綠線直入西岸地區,到處仍可見大興土木的工程,揚起的滾滾沙塵隱約有中國勞工滿是汗水的身影,命運諷刺地把他們捲進以巴衝突中,他們卻不希望定居點的停建,這意味著他們將失去了工作。
在以色列的中國民工為了一個卑微的夢想,便咬緊牙根忍受寂寞和艱辛的工作環境,居住於鐵皮屋,蹲在工地吃稀飯,突然來了一陣風,無奈地把沙塵與稀飯也一併吞進肚裡,同時吞進肚裡的,還有一把辛酸淚。
他們工地不遠處有巴人孩子在扔石頭,也只為了一個卑微的渴望,就是擺脫佔領的生活。猶太人經歷千年苦難,亦是為了一個家,他們表示要奪回神的應許之地。逾半世紀的以巴鬥爭,中國工人誤打誤撞竟與以巴命運相連結。
一方面,近年以色列與巴人衝突加劇,以色列大幅減少僱用巴人,中國勞工遂成最佳選擇,以色列老闆都會對他們豎起大姆指。
另一方面,巴人激進組織哈瑪斯領袖扎哈爾曾說,以色列那邊沒有無辜者,外勞也不是無辜者,他說:「誰叫他們來以色列工作,來幫助殖民者佔領我們的土地,你應勸勸他們不要來,不要成為以色列的同謀者,不然,便是與我們為敵。」
定居點已成為中國民工的生計來源,即使在中國鄉鎮的勞務公司,他們也繼續用以色列高報酬為賣點,而當地農民仍然爭相報名,前赴以色列及其他地區。
《亞洲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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