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是28歲時從頭開始讀英文，已經不知被前輩和朋友們在英文上判了多少次死刑了。坦率地說，在外面讀了7年書，英文至今仍然不好。不過，英文並沒有讓我感到太壓抑。相反，英文不好還常常成為我的「優勢」，為此佔了不少便宜。這實在是始料不及的事。
當年我隻身一人到達紐約的肯尼迪機場時，說的第一句英文就不及格。我按學校給的機場指南，找到開往紐黑文的汽車售票處，對櫃臺後的小姐說：「我想去紐黑文。」
「哪裡？」她完全聽不懂。但問題還是解決了。因為那個櫃臺賣的票，就那麼幾個線，紐黑文又是一條主要幹線的終點。到了學校開始上課時，也是大同小異。英語講不清楚，聽不懂，但上課討論的內容大家事先心裏有譜兒，連猜帶蒙，外加老師同學的同情，怎麼著也能混幾天。
但時間久了，心裏就有壓力。我先讀的是碩士，要有所表現，讓教授看中，才可能有進博士課程的機會。我這爛英文，碩士出來也不可能找得到工作，退路是沒有的。
而且，碩士第一年上完後，秋天一開學就得考慮申請博士班了，教授只能看你第一學年的表現寫推薦信，沒有人會因為同情你英文差而錄取你。萬般無奈，我只好唱起空城計來。
唱的辦法很簡單：課堂上表情放鬆一點，就像當年的諸葛亮一樣，處驚不亂，顯得很有信心。同學討論起來，看著風頭對的時候趕快跟著點頭，人家笑你也跟著笑。好不容易趕上聽懂了的地方，趕緊插一句話(這個難度最大)。當然，這樣幹得小心，別「站錯隊」、在別人胡言亂語時使勁點頭。那樣只能顯得自己很傻。我到底站錯多少次隊？自己也不知道，因為我反正聽不懂。
結果呢，我如願進了博士班。拿到錄取通知書後，空城計就不唱了。我馬上向校方提出申請，說自己英文太差，無法適應博士課程的挑戰，需要暑期補習，希望學校能給我一筆語言獎學金。後來學校一位秘書告訴我：教過我的教授們為此交換了一下意見，他們認為我的英文沒有太大問題，不需要這筆獎學金。我哭笑不得地對她說，我一直在不懂裝懂，沒想到這麼多大教授跟著上當！當然，後來經過一再爭取，錢還是要來了。
經此一事，突然有所領悟：英文不好當然是我最大的問題。但是，這一問題也讓我佔了意想不到的便宜。佔這個便宜的中國學生大概不只是我一個。但大家大概不願說而已。
美國的研究班上，有時競爭很激烈。大家都想顯示自己的才能，引起教授的注意。同時，課堂討論時情況瞬息萬變，有時一下子就得面對非常有挑戰性的問題，答不好就不好收場了。在這種情況下，英文不好，就成了你的擋箭牌。當你無話可說，或答不上問題時，可以東拉西扯、欲言又止、故作深沉，教授和同學一看，便覺得你一定是英文表達不出來，大家繼續討論別的。美國學生就沒有這個擋箭牌。他們說不出來就被認為是沒思想，人家對你的深淺可以一桿子捅到底。其實我自己心裏最明白：自己說不出來時，常常也是因為沒有思想。但因為英文不好，我可以給人一種我還有很多思想的印象。開篇那位前輩，聲稱英文表達不了他思想的十分之一。
可他的論文已經出版了。人家一看：原來這僅是他十分之一的思想。他還有十分之九沒有表達出來！你說他是不是深不見底了？
不過，課堂上可以唱空城計，寫學期論文就不能這樣干了。你之所以課上講不出來時還能在教授心目中維持一個「高大」形象，其實全靠你的論文水準。這是你的底牌。論文出色，教授才承認你的水準，才會在你課上不說話時也覺得你有思想。不過，寫論文時，英文不好也對你有好處。
我的第一篇英文論文，簡直要了命。但經過這一折騰，我一下子明白了：語言越不好，邏輯就得越清楚，論證就得越有力。我出來讀書前，也常在國內報刊上舞文弄墨，筆早就寫油兒了。但是，由於對自己的母語太熟悉，寫起來太容易，有時邏輯不通時，筆下生花，一下子就糊弄過去，自己甚至都不覺得。有時本來沒有什麼內容，但說幾句「酷」話，文章還顯得不錯。美國人用英文寫東西，想來也難免此病。
然而，一旦用你生疏的語言寫作，就大不一樣了。你必須把一切想得非常清楚才能下筆，邏輯不通文章就不通，你根本糊弄不過去；如果你言之無物，文章就慘不忍睹，沒有廢話可說。總之，寫的能力低，思的能力就必須高。多年下來，因為寫作上的障礙，漸漸養成了寫文章注重實際內容、下筆平實簡潔的習慣，甚至中文寫作也受此影響。
過去歐洲人要用拉丁文寫作，中國的文人要用文言，其實都有避開自己熟悉的語言、錘煉思想的好處。可惜，一旦對這種第二語言太熟悉後，就又容易流於舞文弄墨、甚至一味追求語言的形式了。我並不是在這裡提倡不用自己的母語寫作，只是希望大家使用自己的母語時，多一些警覺，不要被母語給嬌慣壞了。一次教一個英國學生中文，用的是香港一位名家的文字。那個程度很淺的學生指著文中的一句話問：「這是不是錯了？他用『進一步說』，但上下文中並沒有遞進的意思。」我仔細一看，果然，這個「進一步」用得全無道理。這顯然是文章老手寫油兒了以後不知所云。受良好教育的美國人，對英文的這些方面都很嚴格，而中國學生進了大學，寫作就不操心了。結果，松鬆垮垮的中文，如今得以在媒體上大行其道，實在值得大家小心。
摘自「誰的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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