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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恆均:給俞正聲的一封公開信

 2007-08-07 12:07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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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省委俞正聲書記,你好。現在向你反映一個情況。希望這封信能夠轉到你的手裡。

我的母親叫李淑春,湖北省隨州市開發區醫院(原東城醫院)退休醫生。她是1951年參加革命工作的。十八年前,母親六十歲時辦理了退休手續。

母親退休時還能夠拿到規定的退休金,但後來就越來越少,在她老人家去世前幾年,每個月只能拿基本退休工資的百分之五十左右。我們子女都為母親抱不平,但母親卻總是勸我們,說國家和集體有困難,單位改革了,沒有錢,等一等再說。母親還說,很多和她一樣退休的老同志都無法領取應得的退休工資,有些比她年紀還大。前幾年母親所在單位的老職工到醫院靜坐請願,要求多發一點應得的退休工資。當時母親告誡我們,要講道理,不要鬧事。

為了減輕子女的負擔,母親從六十五歲開始騎著三輪車賣花,一直賣到她七十多歲再也爬不上三輪車為止。隨州很多條大街小巷的街坊鄰居至今還記得一個老人騎著三輪車走街串巷賣花的情景。那個隨州歷史上可能最年老的騎車賣花的婆婆就是我的母親。母親於今年七月三日因白血病去世。去世前,母親留下遺囑,要求把她的積蓄結算一下,付清她住院一年的醫藥費後,餘下的捐獻給家鄉萬和店(鎮)農村老家有困難供學子讀書的家庭。母親堅持捐獻的錢必須是她的工資和賣花的錢,不用子女給她的錢。其實母親每個月領到手的那點錢根本不足支付生活開支,更不用說醫療費了。她自己的積蓄哪裡還剩下多少?母親的住院費都是我們子女分攤的。

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母親心裏很清楚,臨終前她對我們說,子女長大了,不用她操心,她很滿意,但想起老家萬和和沙和(屬於萬和鎮)的很多家庭的孩子考取學校卻無錢讀書,她就很不安。她想用自己的錢發起一個助學基金。母親用微弱的聲音說,她知道自己病了一年多,積蓄早就用光了。但她算了一下,等她死後,按照國家規定,要給一千五百元的安葬費和十個月的工資作為撫恤金。母親興奮地說,有一萬多塊呢。她說就用這些錢帶個頭,建立一個助學基金。這就是她老人家的最後心願。

母親去世後,我們在收拾老人家遺物時,發現了幾本用來記事的小日曆本,上面記錄了母親生前賣花的每一筆收入明細,還有一些老人家的見聞和感想。從這些歪歪斜斜的字裡行間,我們讀懂了母親。原來看上去樂觀的母親在過去十年都有一個難解的心結。母親寫道:「沒有想到,工作了一輩子,退休了卻拿不到錢。」「四(兒子)打電話說現在進一步改革了,可是我的退休金怎麼越來越少?」「今天到單位問領導我的退休金哪去了,他們說沒有錢,然後就不耐煩地趕我,還說要上訪就去吧,反正沒有錢。我到衛生局,他們對我打哈哈,把我送走,說如果我有勁,還可以到上面反映情況,他們是歡迎的,反正他們是無法解決的,他們反覆告訴我的只有三個字:沒有錢!」「我老了,也許我這樣的老傢伙死掉就好了,對改革有好處,對年輕人也好。真想知道為什麼幹了一輩子,卻沒有了退休金,三十多年都白幹了?錢到哪裡去了呢?」 「問誰呢?沒有人告訴我為什麼沒有錢,他們說沒有錢,可是他們還是在蓋新樓房,整天出去吃喝,靠關係進入醫院的人已經把醫院的編製擴大了四倍……」「我不想用兒女的錢,我也是有工作的,年輕時比他們工作都賣力……」

看到母親生前留下的凌亂的筆跡,我們都很吃驚和難過,這才知道母親雖然總是告訴我們理解國家和集體,可是她的內心其實一直很困惑和痛苦,她寧肯在七十歲時還騎三輪車去賣花補貼家用,也沒有加入討薪上訪的人群中去。然而在母親善良的心裏一直存在一個沒有人願意給她答案的疑問。

七月二十八日,母親原來的單位東郊衛生院宋院長打電話讓我們去領取母親的撫恤金。當我看到宋院長讓我簽字領取的撫恤金數字比母親算出的少了近一半的時候,我問宋院長怎麼回事。他說,撫恤金是十個月退休工資,就這麼多。我說母親的工資應該不止這個數——宋院長打斷說,你母親過去實際拿的工資就這麼多,我們沒有錢。我這才知道,臨終前母親在病床上給我們算的是她的應得的退休工資,而她其實已經有好多年沒有領到這份工資了。母親大概以為,人已經死了,最後一次拿撫恤金應該不會被剋扣了吧。我又何嘗不是這樣認為?

面對宋院長,我有些激動。我問,母親生前一直只能領取一半左右的退休金,死後難道連撫恤金也只能拿一半?宋院長向我解釋了醫院的情況,最後告訴我的還是那個三個字:沒有錢。他說,我很同情也理解你,但這不是你母親一個人的事,都這樣,這是我們的政策和規定。

當我問他這是哪一級的政策和規定時,他又改口說是醫院黨支部開會決定的。當我激動得想發火時,我想起了母親的教誨。我說,多少年母親都沒有拿到自己應得的那份,死後照樣拿不到。但今天情況有一點不一樣,我母親走了。我今天簽了字,就等於割斷了母親和她奉獻了一生的衛生系統的關係。在我簽字前,我有兩個問題:長期剋扣我母親的工資的政策和規定到底來自哪一層?是哪個具體的法律、政策或者領導決定只給母親一半工資和撫恤金的?我想看到你們出具的任何書面文件或者記錄。第二,第一種情況如果不存在,那麼你們是否可以給我一個書面的說明或者解釋,告訴我為什麼這麼多年你們只發我母親一半工資,而且無論是母親還是我們這些子女都沒有看到任何類似的文件或通知,每一次就讓我們在領取一半工資的單據上簽字,不簽字連一分錢都領不到,而簽了字就表明你已經認可被剋扣這件事實。

最後我補充說,我們將放棄追討你們欠我母親的錢,撫恤金也只拿一半,但我們需要一個書面的解釋,我只想讓自己活得明白,也想在給母親燒五七的時候,把你們的解釋燒給我母親,告慰她的在天之靈。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我的要求被斷然拒絕。宋院長說,只給你母親發部分撫恤金是我們醫院黨支部的決定,我們的決定你不能看。我們不會給你寫任何東西,你簽字就拿錢走人,以前沒有領到的工資不可能再補發,永遠不可能,可以實話告訴你。

我說我要找上級機關,我想弄明白。

宋院長說,你最好去找隨州市曾都區衛生局,我們希望你去上訪,我們沒有錢發,像你母親這樣的還有很多個,你如果去上訪也許對大家都有好處。

當天下午我來到隨州市曾都區衛生局,接待我的衛生局領導態度很好,聽了情況後,他首先告訴我,沒有任何文件和政策規定只發一半工資,法律也不允許。但實際操作起來就不同了,下面沒有錢,他們怎麼做是他們的事,醫院黨支部決定的。衛生局沒有辦法。隨後接待我的領導向我介紹了中國醫療改革制度的失敗和他們的無奈。最後我說,我到衛生局已經不是想要母親該得的撫恤金,更不是要以前衛生院長期拖欠她老人家的工資,我只想得到一份書面的解釋,我就會立即離開。

接待我的領導說,愛莫能助,我們只能口頭說,你用耳朵聽,不會給你出具任何東西,更不會給你寫與國家法律和政策相違背的東西。

但你們正在做的事不但違法,而且和所有的政策文件都相牴觸。我提醒領導說。領導苦笑了一下說,全國我不清楚,我們隨州就是這樣。你要上訪,到哪裡都可以,從我們來講,反而希望你最好能夠把這事情鬧大,引起上面的重視,到時有錢了,不但解決你母親的問題,還可以解決其他老同志的問題。那就是壞事變成了好事了。你看,我們這裡還有一個抗美援朝的老同志死後也拿不到撫恤金……你要上訪最好到上面去……

我吃驚地站在那裡,有點不知所措。我陡然理解了母親這些年遭受的挫折和屈辱感。沒有任何法律、政策,甚至隻言片語的通知也沒有,他們就讓你簽字,領取只有你應得的一半的工資。而且這麼多年,領導們除了告訴你「沒有錢」三個字,不會向你解釋為什麼,或者簡單地說一聲對不起。

俞正聲書記,我母親的事就講完了。你也看出來了,我不是要追回單位欠我母親的工資,也不想拿全額的撫恤金,我的要求很簡單,我只想有人或者單位給我寫一個簡單的東西,告訴我為什麼剋扣我母親的退休工資。

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東西,從醫院到衛生局沒有一個人願意寫。他們當初就那麼簡單的一個黨委支部會,就決定減少一個老人的退休金。對了,還遠遠不止一個老人。當初我本來想就母親的事給你寫一封私信,但當我在和醫院和衛生局跑來跑去的過程中,我瞭解到像母親這樣的老人遠遠不止一個,所以我決定寫一封公開信,也想隨州或者湖北其他地方的像我母親一樣的老人都能夠聽到你的答覆和解釋。

我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讓我母親的在天之靈失望,讓很多被侮辱和傷害的老人們失望。我使用「被侮辱和被傷害」這樣的詞句一點也不過分。想一想,那些像母親一樣的老人,他們把一生都貢獻給了國家和單位,臨老退休了,退休金卻突然被剋扣了。所有的人得到的只有千篇一律的那句話:改制了,沒有錢。

老人們幹了一輩子得到的就是這樣一句冰冷的話,從母親的日記中以及臨終前期望能夠發一次完整的退休金來看,母親一直被你們深深傷害。而且據我瞭解,還有很多像母親一樣的老人並沒有那麼多子女,子女的收入也有限,他們的退休金也同樣被剋扣。他們晚年承受的傷害還要遠遠大過我母親。

他們聚過會,也顫巍巍地到單位門前靜坐過,抗爭過,可是他們面對的是國家、集體,以及比這都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改制了,改革了。可想而知,這些無助的老人不但追不到本應該屬於自己的退休工資,而且連一個解答他們疑問的解釋都得不到。就在給你寫這封信前,我查了一下過去幾年你和隨州市領導的講話,發現你們誰都沒有提到過拖欠退休老人工資的事,更不用說道歉和請求理解了。在你們的發言中,充斥著一片形勢大好,改革如何進一步深入,經濟如何以兩位數字高速發展,社會如何和諧,人民如何安居樂業……

我和母親都理解並支持改革,擁護改制,而且我們知道有改革就有犧牲。改革是為了提高效率,為了提高競爭力,所以我們家姐弟都下崗了,我們也沒有怨言,因為我們還有健康的手和腳,我們可以去創業,不管失敗和成功,都無怨無悔。可是,你們再怎麼提高效率,再怎麼改革,再怎麼競爭,也不應該傷害像我母親這種人吧?她 1951——也就是在你出生之前三年參加革命工作,在改革開放開始不久,就按政策退休了。

我母親不但工作過,而且一工作就是三十五年,三十五年如一日!讓母親最感自豪的就是她的工作,作為婦產科醫生,母親親手迎來了成千上萬條生命,工作中從沒有出過人為的醫療事故,從來沒有收取一個紅包,更不用說坑害病人了。這樣的人不要說好人好報,至少讓她們退休後能夠拿到自己應得的那份工資吧。可是在她七十多歲的時候,退休工資竟然被剋扣到不到一半,勉強維持生活,更不用說支付越來越高的醫藥費。這筆錢的數量在你們看來也許不是很大,而且樂善好施的母親在生前已經立遺囑捐獻出去了。我也知道,目前中國普通老百姓受傷害和侮辱的事件層出不窮,隨便找一個都比我所寫的母親的遭遇要嚴重得多。可是,這一次你們傷害的是那些完全失去了工作能力,甚至失去了上訪、抗爭能力的母親們——我的母親和其他人的母親,無論從道理和感情上,我都無法理解和接受。

我沒有能力為母親和更多的老人討回一個公道,但我至少有權力要求一點點解釋和理解。我就是不明白,到底應該由誰來給我們解釋一下?為什麼迴避這個問題?只要任何一個領導出具一個簡單的書面解釋,例如寫上:我們國家有困難,集體有困難,謝謝老人們不拿工資幫國家度過難關,支持改革。——我想我們會理解的,母親的在天之靈也會原諒你們。

可是沒有人向我們解釋,一推再推,為什麼?你們有什麼苦衷?難道有人害怕寫下任何一個理由都會成為歷史上最大的笑柄嗎?

中國的經濟目前處在歷史上最好的時期,這是你和湖北的大小官員每天在電視和報紙上告訴我們的。中國的經濟每年都在以兩位數字高速發展著,GDP年年創新高。如果這些太抽象,那麼讓我再告訴你我眼睛親眼見到的——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讓你的眼睛也能見到,畢竟你所到之處都是前後警燈閃爍的二級保衛——隨州市委和市政府大樓以及各黨政機關大樓日新月異,現在基本上都完成了新世紀的更新換代,鶴立雞群地聳立在隨州市區;另外,在我母親退休的十八年裡,黨政機關至少更換了小轎車五次之多,一次比一次豪華。還有人民公僕迎來送往的招待費。

就在過去中國崛起、經濟超速發展的十八年,已經退休的母親的那少的可憐的退休金還不停被剋扣,更不用說隨州市像我母親這種遭遇的老人還有成千甚至上萬。或者你可以向這些老人解釋一下你們的改革和改制到底是什麼意思,也好讓他們死得瞑目,讓你們活得心安!

俞正聲書記,這些在改革前或者改革初期就退休的老人已經快油燈耗盡,他們很多人已經走不動,也走不遠了。對於他們,人生最寶貴的是過去的經歷以及留在記憶中的回憶,當你們剝奪他們的退休工資的時候,你們不僅僅是在危害他們的生存權,你們更是在深深地傷害他們善良的內心。

那種傷害你能夠理解嗎?

雖然以我對你的觀察,你很難設身處地為他們著想,也無法理解那種傷害,你和你的親戚中絕對不會有下崗的人,更不會有退休後無法領到應得的退休工資的老人。而且,你每一次到隨州都是前呼後擁,從嶄新的轎車裡出來,就進入更加嶄新的辦公大樓,身邊都是各地黨和政府領導人,他們把你當成國家受保護的動物大熊貓一樣夾在中間。你大概不知道,你到隨州巡視一週,那些圍繞你彈官相慶的官員們花費的人民血汗錢足足可以給全隨州拿不足退休金的老人發一年的工資。其實,你真該親眼看看這些老人,同他們聊一下,或者去看一下他們組織的一些靜坐和請願,如果你能夠身臨其境,你一定會像溫總理一樣感動得淚流滿面。

我的母親走了,我們會記住她,很多老人走了,他們的子女也會記住他們,可是我很懷疑,歷史會記住他們嗎?沒有任何法律,沒有任何政策,沒有會議記錄,更沒有領導的講話,當後人回顧的時候,他們會記得在這個奇怪的時代,出現過這麼一大批老人嗎?——會記得在祖國經濟發展突飛猛進,在我們大國正在崛起,在GDP 像氣球一樣增大,在公務員的工資連續翻番,在政府的高樓越來越雄偉和漂亮,在人民公僕的口袋越來越鼓脹的時候……一大群已經沒有力氣呼喊和上訪的老人的退休金卻因為「改革」以及「沒有錢」而被剋扣!

俞正聲書記,你和你的政府欠我的母親和很多這樣的老人一個解釋。

楊恆均2007年8月5日於母親燒五七之日 隨州(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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