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俗話說"往事如煙",但我所生活的現實裡,一切都告訴我,往事並不如煙。家庭出身像一座沈重的大山壓在這個家庭上,壓在我們兄妹六人那單薄脆弱的脊背上,無時無刻無孔不入我們的一切生活中。
中國究竟有多少所謂的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家庭"和"人口"?大概無人能曉。從我懂事起我就願意不願意被社會浸潤在這個樊籬中,被強化和強迫著不斷地認識"階級鬥爭" ,"階級對立"。
毛說,社會階層的劃分首先是階級陣線的劃分。在這個大前提下"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人們便被迫的在人為劃分下承載著"無產階級專政下那一萬隻腳"的壓迫,生存在那點可憐的空間內。多少年來,紅潮湧動,人們瘋狂著,陶醉著或經受著、痛苦著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專政下的掠奪、打擊、鎮壓和噬血。
毛在《中國社會的各階級分析》中,一開篇就殺氣騰騰地指問:"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他的筆下一歸類,全國兩千多萬人就戴上了他劃定的"地富反壞右"的帽子,這兩千萬人的厄運又波及無數個家庭和成倍數滾動的人口。而這種殘酷的株連生生的延續波及了整個社會的整整三代人--我們的爺爺輩,我們的父母,我們自己。
當我們都是小小少年的時候,就嘗到了階級鬥爭和我們與生俱來、鞭撻著我們一點點長大的苦澀。當三兄還是個小學生的時候,他就大聲抗議:"我爺爺是不是地主和我有什麼關係?!"可是X黨的定位,就定下你是"地主階級的狗崽子"而那個令人恐怖的派生邏輯也生生的定性你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
三兄比我年長三歲,高我兩屆。看到我同班出身不好的同學受到的歧視,我便深知三兄在班上的窘境,男孩子之間再加上些個人好惡,那種排斥是無遮無蓋的赤裸裸。我所經受的也是他經受過的,而他只能承受得更加沈重。當我經常為此眼淚汪汪的時候,他會由無言沉默而大怒:"你就會哭嗎?!"
"那麼不哭還會有別的辦法嗎?我們永遠都有一頂隱形的高帽戴在頭上,可怕得就像孫悟空的緊箍咒摘都摘不掉。"
三兄硬是不認可這點,他終於有一天在忍無可忍之下伸出自己的拳頭,打自己的天下,他被"逼上樑山"向一切歧視宣戰。和我不同的是,他把我吞下去的眼淚攥成拳頭。他用拳頭專門對付歧視。很快的,同學中沒有人再敢以家庭出身歧視他、嘲笑他,找他麻煩。他身邊糾集了一群出身不好但學習好和自認為行俠仗義的"梁山好漢" 。起初,他確實用自己的拳頭改變了自己的小環境,但是他無法超越整體的社會環境和抗拒那個強悍的主義。
文革把這種人為劃分出來的階級對立推到了極限。不僅是三兄和我的家庭,所有出身不好的家庭都面臨空前的劫難,而且所有的個體人不論老幼無一倖免。
紅衛兵運動惡浪排天,他們成為"無產階級專政"的工具而理所當然的替那個主義行道。人群中以紅五類和黑五類進行類別,一夜之間我們都成為"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我們再一次被排斥在紅小兵、紅衛兵等一切組織之外,而成為同學中的另類。
(二)
但是,我不得不承認,長期以來那個靈異的浸潤、灌輸 往往奏效。我們在一切場合都真誠的、一次又一次地表示:堅決站在"毛主義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一邊",同"剝削階級家庭徹底決裂",朝著"可教育好子女"的方向努力。我們都堅信和十分感激"老人家"所說的,"出身不能選擇,道路是可以選擇的",感謝他寬容我們、給我們活路。這種選擇就是努力加入少先隊、共青團、共產黨,成為它們的一分子,把思想、靈魂交給它,把生命獻給它。
從那時起,我們便為它付出了漫長的幾十年的努力,那種頂禮膜拜,緊握胸前小紅書的那種虔誠, 比"阿門"之下的真正教徒不知要狂熱純粹多少倍。悲哀的是還不僅僅如此。
我懷著一顆受傷的心靈和赤誠的革命願望,參加了"文化大革命" 接受文革的洗禮,那種真誠和狂熱決不亞於母親當年。那年,我加入少先隊的第二天就交上了入團申請書。但是,我卻一次又一次因家庭成分和父親是走資派而被排斥在外,但我不氣餒。經過超越紅五類同學的成倍努力之後,我加入了共青 團。第二天我又赤誠地 上交了入黨申請書。同樣,因家庭的問題,入X黨被無限期的 擱置,但我一如既往、契而 不舍。
若干年後,外經部辦公廳討論我入黨問題,領導問我:"你第一次申請入黨是什麼時候?"
我說:"在我加入共青團的第二天,十四歲。"
領導驚訝地笑著說: "這麼先進!?你不知道年滿十八歲才能申請入黨嗎?"
"是嗎!?還有這一說嗎?不知道啊!我只覺得入了團就應該入黨。"同事們都被這單純逗得笑起來。
那時,我才知道年滿十八歲才能申請入黨。可我從十四歲起,就為入黨奮鬥了,整整努力了二十年,二十年奮鬥,荒唐啊!但現實不止荒唐我一個。
當年長兄入黨時,上級函調並找到父親赤裸裸地盤問:"你為什麼給張光霽(JI)起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
他們認為,長兄的名字有祭奠"光復"之嫌:" 光"是"光復","霽"是諧音"記住" 。之前,他們查證了父親祖宗三代,知道了土改"光復"時家族被抄得一敗塗地,父親還當過國民黨兵。因此一見到"光霽"二字,他們就"繃緊了階級鬥爭這根弦"和神經過敏了,怕這些人的子孫牢記階級仇,反攻倒算。
可是父親卻咬文嚼字地說:"‘光霽'二字取之於‘光風霽月'這個詞,展現大自然的無限風光。就單純字的表面意思說來,那個‘霽'字,特指大雨過後天空的七色彩虹。"他們無話可說了,事實也的確如此。
我的一個同事是六十年代某大學畢業的高才生,三十多年申請入共黨,但卻因文革中站到了反對方毅那一派等原因一直被拒之門外。他每每談起來傷心不已。臨近退休,說沒有辦法向子女交待遂申請加入了民進黨,以擺脫心中的落寞。當民進黨組織來函調時驚動了共黨組織,共黨組織馬上責問他為什麼加入民進黨?你怎麼如此的和共黨離心離德?!遂趕快把他收編拉入黨內。
如果在一個民主的國家,誰會為加入某個黨而倍受磨難,誰又會為加入某個黨而被查證祖宗三代而連他們子女的名字都要審察一番。這種事在民主國家無疑會被當做荒唐的笑料,可是在中國卻是再平常不過的客觀存在。因為在這個國度裡黨和你與生俱來、活生生的伴著你,同時它又是廣義的權利和地位的象徵;金錢和仕途的敲門磚甚至決定著你的生死存亡.。因而,各色人等趨之若婺。一者為官,求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二者為利,入黨發財,豪居列國,承待子孫。三者為生活,求得四平八穩。四者為生存,免災禍,不得已為之。五者尋求精神寄託、信仰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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