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給王明下毒
1941∼1945年47∼51歲
在延安整風中,毛的另一個目標是叫整個中共領導層匍匐稱臣,使他永遠不再需要莫斯科的認可。
德國入侵蘇聯不久的一九四一年秋,毛召開一系列政治局會議,要所有過去反對過他的人,引起過他不快的人,都卑躬屈膝地譴責自已,唱他的頌歌。大多數人,如張聞天、博古,都乖乖照辦。*周恩來當時在重慶。只有一個人拒絕從命,他就是王明。
(*博古在一九四六年死于飛機失事。)
王明一直在毛的股掌中過著小媳婦的日子。十月,他有幸看見季米特洛夫給毛的電報,裡面問了十五個嚴厲的問題,包括:中共準備採取什麼實際行動打擊日本,以阻止日本與德國夾攻蘇聯?手上有了莫斯科對毛不滿的證據,王明膽子壯了,抓住這個機會打算東山再起。政治局會議上,他拒絕表態說毛一貫正確,反而批評毛的抗日政策,說在這個問題上正確的不是毛,而是他。他要求跟毛在黨的大會上辯論,說他決心與毛爭論到底,到共產國際去打官司。
毛本來計畫在政治局所有人都表態臣服後,召開已延遲多年的「七大」,名正言順地當黨的領袖。毛做事實上的中共領袖已近七年,但一直還沒有正式頭銜。王明這麼一鬧,毛的如意算盤便散了架。如果倔強的王明在「七大」上挑起論戰,辯論抗戰政策,輸的準是毛。毛不敢在這時開「七大」。
事態發展出乎毛的意料,他又氣又急,一腔怒火從筆尖宣泄而出。這段時間,他寫了九篇罵人的文章,痛罵王明和王明從前的盟友,包括周恩來,哪怕周早已倒戈成了毛的忠實助手。這些迄今尚未公諸於世的文章,據毛的秘書胡喬木說,「的確寫得很尖銳」,「咄咄逼人、鋒芒畢露」,「用詞辛辣、尖刻」,是毛的「鬱悶情緒的大宣泄,刺人的過頭話不少」。有一節稱王明等人為「最可憐的小蟲」,說他們「儘是些假馬克思,或死馬克思,或臭馬克思,連半個真馬克思,活馬克思,香馬克思也沒有」。
毛把這些文章改了又改,然後收了起來。這些他花了大量心血的心愛之作,三十多年後仍唸唸不舍,心頭痛恨他的同事時,用讀它們來發泄。一九七四年六月,王明在莫斯科剛去世不久,周恩來身患膀胱癌而毛又不得不讓他動手術,這時眼睛幾乎失明的毛叫人把文章找出來讀給他聽。一九七六年他死前一個月,還讓人又給他讀了一遍。
王明在一九四一年十月向毛挑戰之後,突然病倒了,住進醫院。王明說是毛澤東給他下了毒。這有待查證。確有證據證明毛給王明下毒的,是第二年三月,王明準備出院時。那時王明仍不屈服,在醫院裡還做詩說:「自是凜然爭氣節,獨逢亂諂不低頭。」說毛「一切為個人,其他都不管。」「反對蘇共和蘇聯、反對中國共產黨」,甚至直點其名:「毛澤東製造毛澤東主義,建立個人黨內專制和個人軍事獨裁。」這樣一個敢於反抗的王明,出院後準會給毛帶來無窮的麻煩。毛決心除掉他。
替毛下毒的是一位姓金的大夫。他最初跟紅十字會的醫療隊來延安,因為是婦產科和小兒科專家,共產黨把他留下了。王明住院後,他被派任主治大夫。他給王明下毒的事實,有一九四三年七月延安醫生會診總結(「對於王明同志病過去診斷與治療的總結」)白紙黑字為證。這份會診總結是中共捂得最嚴實的秘密之一。
會診總結說:三月初,王明病好轉,準備出院。但金要把他留在醫院裡,「金主任主張拔牙、割痔瘡、割扁桃腺」,這後兩個手術在當時的條件下都是「大手術」,「是危險的」。由於別的醫生反對而作罷。十三日,王明出院那天,金大夫給他吃了一片藥,吃下去王明就出不了院了。會診總結說:「三月十三服一片即頭暈,三月十四服二片,即嘔吐頭暈、肝劇痛、脾腫大、心區痛」。金「三月十五日又叫病人吃一片」,「第二天的診斷就發現急性膽囊炎及肝炎,肝腫大」。
會診醫生始終沒從金那裡問出他給王明的是什麼藥。藥「是由金主任直接拿給王明同志的,沒有第三人證明,也沒有藥方。」「金主任的答覆是模糊的,一會說是Streptocide,一會又說是Sulfamilamid,一會說是0•三一片的,一會又說是0•五一片的。藥是什麼形狀大小也都談不清楚」。但會診確定:「服此藥後病人的中毒症狀與某些其他藥品中毒症狀是相同的,例如砒製劑」。
王明滯留在醫院後,金大夫給他開大劑量的甘汞加小蘇打。這樣的配合是有名的禁忌品,因為它會產生昇汞,使服用者汞中毒。會診總結列舉了王明一系列「汞中毒現象」,說金給王明吃的汞「超過極量」,「足以引起數人中毒或致死」。
王明自然開始懷疑金了,停止了吃藥,否則他早死了。六月,金大夫不再給王明毒藥,原因是延安來了新的蘇聯聯絡員孫平(PyotrVladimirov)。孫曾在東北工作過,說一口流利的中文,又跟好些中共領導認識。他的級別很高,是個將軍,報告直達斯大林。跟他同來的還有蘇軍情報局大夫阿洛夫(AndreiOrlov),外加一個電臺報務員,直接給莫斯科發電報。
七月十六日,孫平、阿洛夫向莫斯科報告,王明「治療九個月後瀕於死亡」。王明沒有告訴他們他懷疑自己被下毒,他既沒有證據,又身在毛的掌心裏。
一九四三年初,王明病情惡化。延安的醫生們跟阿洛夫大夫一致建議送他到國民黨地區或者蘇聯去治病。毛拒絕放王明走。為了能去莫斯科,王明一月八日向孫平口授了一份直呈斯大林的長電,裡面列舉了毛「許多反蘇反共的罪行」,最後「請求是否可能派飛機接我去莫斯科治病,屆時我將向共產國際領導匯報毛澤東罪惡的詳情。」
王明的尖銳的話被孫平去掉些鋒芒後發往莫斯科,二月一日到了季米特洛夫手上。毛顯然得知王明的這封告狀電報,馬上也給季米特洛夫發了封電報,反告王明。儘管如此,季米特洛夫答覆王明說:「我們將派飛機接你來莫斯科。」
二月十二日,金大夫又一次給王明開致命的甘汞加小蘇打。一星期後,他給王明開單寧酸灌腸,開的濃度高到「有嚴重危險」(據會診總結)。王明既沒有吃藥也沒有灌腸,將處方留了起來。
毛感到危機在即,採取緊急措施。三月二十日,他秘密召開排除王明在外的政治局會議,把自己正式任命為政治局兼書記處主席。決議給毛絕對權力,說中央的任何問題「主席有最後決定之權」。王明被趕出書記處。
毛就這樣第一次當上了中共主席。然而,他當得鬼鬼祟祟,沒有向全黨宣布,也對莫斯科保密。這件大事在毛一生中都是國家機密,知道的人寥寥無幾。
三月二十二日,王明第一次告訴俄國人他被下毒。他把金大夫開的處方交給阿洛大大夫,孫平隨即電報莫斯科。莫斯科馬上回電說處方「導致慢性中毒」,「嚴重時死亡」。王明這時又把處方給延安的醫療負責人傅連暲看,這樣有了會診。
毛澤東的伎倆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不便阻止會診,就利用它為自己服務:會診期間,王明是不可以離開延安的。
毛也早預備下了替罪羊,就是金大夫。孫平記載道:三月二十八日,江青「突然來拜訪我」,「她長篇大論地對我談金大夫如何不可靠,說他也許是個特務」。
五十六年後,在北京城一幢千篇一律的水泥樓房裡,當年延安會診的十五個醫生中唯一活著的Y大夫接受了我們的採訪。這是一九九九年,大夫高齡八十七歲,但頭腦仍然敏捷,動作毫無老態。他靜靜地端坐著等我們擺弄好錄音機,然後莊重地開始他顯然準備好的為歷史留下記錄的敘述。
會診決定一作出,Y大夫就領到任務去觀察王明的病情。他說:我在王明家裡住了一個月,住在他隔壁房間的書房,我為他熬了一個月的尿。拿很薄的金片子丟進尿裡,再夾出來,放在顯微鏡下看,看金片如果有紅的顏色,那就是汞沾在上面,說明尿裡有汞。」「裡面有幾次陽性。他是慢性中毒。」Y大夫把他的發現報告給上級。若干星期沒有下文。
六月三十日,會診終於開始。七月二十日結論作出:金大夫給王明吃了毒藥。金本人也在結論上簽了字。他在旁邊打括弧寫道:「其中數點另外聲明。」但他從未發表任何聲明。一次開會時,當著一屋子醫生,大夫親眼看見金「跪在孟慶樹(王明的夫人)面前,哭了很久,又哭又求,求諒解他,說他是錯了,但不是故意。」王明夫婦和醫生們都知道,金身上常揣著國民黨軍隊編的小辭典,叫《軍醫必攜》,裡面明明寫著甘汞不能跟小蘇打配用,而且金還在下面用紅筆畫了線。Y大夫質問他說:「你看你那裡面都有寫著,禁忌藥,危害又大,你還劃了槓子!」金啞口無言。
金不但沒有受懲罰,反而被保護在棗園,跟特工人員吃、住在一起。他繼續做毛跟其他中共領導人的醫生。江青的流產和結紮手術是他做的。中共掌權後,他當上了北京醫院院長,負責給中共領導人和他們的家人看病。毛的大兒媳婦患闌尾炎送進北京醫院,做手術要家人簽字,岸英不在場,是金代簽的。這一切都說明,毒害王明根本不可能是金個人的決定,或醫術問題。
王明的會診報告自然隻字未提毛。但蘇聯人毫不懷疑毛是後臺:「王明被下了毒。毛澤東和康生參與其事。」
助毛下毒的是金大夫,幫毛阻止王明去莫斯科的是周恩來。那時蘇聯飛機來往延安,得請蔣介石點頭。周對潘友新大使說:「國民黨不讓王明同志離開延安。」當時也在重慶的林彪告訴潘友新,周根本沒向國民黨提出王明去蘇聯的事,原因是毛的指示。
周提出的要求,是要蘇聯飛機送岸英回延安。蔣介石一口答應。這一年,岸英在軍事學校學習,已加入蘇聯共產黨。他熱情積極,給斯大林寫了三封信要求去蘇德前線。他不僅是毛澤東的長子,也是毛唯一可能的繼承人,因為次子岸青精神有問題。
岸英要求畢業後返回祖國。他通過季米特洛夫打電報告訴父親,毛很快回電說蔣介石已同意飛機送他回來。岸英收拾好行裝,又給國際兒童保育院院長寫了信,請他照看岸青:「請多關照我的兄弟……他是一個誠實的人。只是聽力不好,神經有問題,這一直在折磨著他。」
可是岸英未能成行。八月十九日,他正待起程,突然被叫去見季米特洛夫。飛機到延安時,下來的人中沒有岸英。這是莫斯科暗示毛:你放王明,我們才放岸英。
毛就是不放王明。孫平寫道:「醫生們受命說王明的病使他受不了坐飛機」。「機組人員在延安等了又等,最後還是[毛]勝利了,他們等不及走了。」
十月二十日,又一架蘇聯飛機來了,等了四天,帶走了幾個蘇聯情報人員,還是沒有王明。王明一看見阿洛大大夫就哭了起來。他依舊臥床不起,人們都躲著他。他患病住院已整整兩年,從吃毒藥到現在也十九個月有餘。在這段漫長艱難的日子裡,只有妻子忠實地看護他。當著他的面,孟慶樹總是顯得鎮定安寧,但她的兒子告訴我們,有一次,他看見母親關上門在屋裡土地上又踢又滾,一面用布堵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這個痛苦的場面深深地烙印在年幼孩子的腦子裡。
Y大夫說,在延安,「好多人傳說王明汞中毒,是有人要害他。」不光是高級幹部知道,一般黨員跟醫院有關係的也聽說了。私下議論多了,毛想出個「闢謠」的辦法,讓不敢得罪他的王明家人自己當眾否認。
十一月一日,第二架蘇聯飛機離境一個星期後,毛召開延安高幹大會,自己坐在主席台上。沒讓王明參加,只由孟慶樹代表。會上一個叫李國華的幹部被從關押中弄到台上,揭發說,孟慶樹頭一年曾對他說「王明同志之中毒是中央某某人所為」,意思就是毛澤東。孟慶樹接著登臺堅決否認她說過此話。十五日,她又給毛和中央寫信,說李是「撒謊」「造謠」,表示「再一次以十萬分的熱忱感謝毛主席」。給王明下毒這樁案子就這樣畫上了句號。
莫斯科兩次派飛機,都空機而返。在延安的蘇聯人也受到粗暴對待。他們的電臺被損壞,專門帶來防狼報警的狼狗被打死。毛敢於這樣跟莫斯科對抗,因為他知道斯大林需要他,無法不要他。這段時間,蘇聯給中共的武器大大增加了。
當季米特洛夫十一月十七日再次要毛放王明去蘇聯時,毛根本就不理他。季只好在十二月十三日給王明發電報,無可奈何地說:「至於你們黨內的事,你們自己去解決吧,我這兒一時鞭長莫及。」季提起王明過繼給他的女兒很好,要王明勿念。
但斯大林顯然又決定不能讓毛太為所欲為。九天後,他授權季米特洛夫發給毛一封極不尋常的電報。電報說:「不言而喻,共產國際解散以後,*它的領導人不能干預中共內部事務。但是從私人友好的角度我不能不向您談談我對中共黨內狀況的不安。」「我認為不打外國佔領者的政策在政治上是錯誤的,目前脫離民族統一戰線的步驟也是錯誤的。」他說康生「很可疑」,在「為敵人效勞」。還說正在延安開展的整王明附帶整周恩來的運動「在政治上是錯誤的」。
(*共產國際於一九四三年五月二十日解散,這不過是個幌子,以安撫斯大林的西方盟國。)
最意味深長的是電報的開篇第一段,特別提到毛的兒子岸英:「關於您的兒子,我剛把他送進了軍政學院……這個小夥子很有才幹,我相信他會成為您的一個可信賴的好助手,他問您好。
岸英本來決定要回國的,怎麼忽然又留在蘇聯了?回國的事就不提了?而且把他跟王明的事相提並論。季米特洛夫的含義很明顯:跟從前蔣介石的兒子一樣,毛的兒子也成了人質。
一九四四年一月二日,孫平把季米特洛夫的電報翻譯給毛聽了以後,毛當場大怒,拿過紙筆當著孫平一揮而就,寫了封回電,針鋒相對一條條反駁。
致季米特洛夫同志:
一,我們並沒有削弱對日鬥爭。恰恰相反……
二、我們與國民黨合作的路線沒有任何改變……
三、我們跟周恩來的關係是好的,我們毫無把他開除出黨的意思,周恩來已經取得很大的進步。
四、王明一直在從事各種反黨活動……
五、我向您保證並且可以擔保,中國共產黨熱愛並深深地崇敬斯大林同志和蘇聯……
六、王明人不可靠,他在上海時被捕過,好幾個人說他在監獄裡承認了自己的黨員身份,這之後才被釋放。也有人談到他與米夫的關係可疑……康生是可靠的……
毛澤東
毛是個感情衝動的人,但通常他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氣。一次助手師哲說佩服他「沉著冷靜,有涵養」,他回答道:「我不是不生氣,有時氣炸了肺。但我知道應該盡量克制容忍,勿現於辭色。」
毛這次卻一觸即發,原因是莫斯科頭一次這樣嚇唬他。但毛馬上就後悔了,他得罪不起莫斯科,特別是眼下蘇德戰爭局勢正朝蘇聯勝利的方向發展,蘇聯不久就會進入中國,幫助他奪權。第二天毛找到孫平,說他「反覆考慮了」給季米特洛夫的回電,說要是電報還沒有發出,他「一定要改變裡面的內容」。
但電報已經發出。此後幾天,孫平注意到毛明顯地惴惴不安,努力向他表示友好。一月四日,毛破例請孫平看京戲,「見面後他一句客套話也沒講就馬上談起他對蘇聯、對斯大林的尊重。毛說他真誠地尊重在蘇聯受過教育或工作過的中國同志。」五日,毛又來拜訪孫平,「顯然他明白他一月二日給季米特洛夫的電報是粗魯欠考慮的。」六日,毛設宴招待在延安的蘇聯人,席間「一切都禮儀週全,友好備至,甚至帶巴結性。」七日早上九點,毛通常睡覺的時候,毛隨員也不帶,一個人來見孫平,「突然說起王明--口氣迥然不同,幾乎可以說是友善!」說完後他坐下來,給季米特洛夫寫了另一封電報,請孫平「立刻發出去」。「毛顯得心情煩亂,舉動裡透著緊張不安。他看來疲憊不堪,好像一夜沒合眼。」
毛這封電報是恭順奉承:「我真誠地感謝您給我的指示。我將深入地研究,堅決貫徹執行。」「關於黨內問題,我們的目標是團結。對王明也是這個政策。」「我請求您放心。您的一切思想、一切感情都緊貼著我的心」。毛隨即兩次拜訪王明,跟他長談。
季米特洛夫二月二十五日來電,說他很滿意毛的第二封電報。接著莫斯科又有若干電報來,口氣儼然都是「我們可以合作」。
三月二十八日,毛請孫平給岸英發封電報,要他不要還想著回中國。電報說他對兒子的「學習成績很高興」,要兒子不要掛念他的身體,他身體很好。毛要岸英向曼努伊爾斯基和季米特洛夫轉達他「熱烈的問候」,「沒有他們就沒有中國同志和他們的孩子的教育,撫育和成長。」毛這番話是說給莫斯科聽的,等於告訴莫斯科他並不介意他們把岸英扣下作人質。
季米特洛夫同時也要王明對毛妥協。王明雖然爭辯說他跟毛的矛盾不是他的錯,但還是答應努力跟毛合作。他只是孤立無助地懇求莫斯科管束毛。
毛、王雙方各自讓步,歸根到底是毛得勝。他把王明扣在延安,要怎麼整治他就怎麼整治他,只是不能毒死他。他依舊在黨內攻擊、醜化王明,延安整風的主要內容之一就是把王明塑造成頭號壞蛋。幹部們天天譴責王明,大多連王明的面部沒見過。毛怕雄辯的王明在大庭廣眾下開口,總是不許王明出場。在一個聲討王明的大會上,孟慶樹跑上臺去說那些指控都是誣蔑,提出用擔架把王明抬來,讓他澄清事實。在座的當然沒人動,孟慶樹哭著扑到毛的膝蓋上,要毛主持公道。毛坐在那裡,任她痛哭流涕,毛像石像一樣紋絲不動。
王明談不上再與毛爭雄了,可毛還是不放心。五年後的一九四八年,毛準備訪問蘇聯,那時他與斯大林矛盾又起,怕王明趁他不在時作亂,於是又一次對王明下手。王明因便秘需要灌腸,一名醫生就給他開了給尿缸子消毒的、會燒壞腸子的「來舒(Lysol)」。王明痛得大叫,給他灌腸的妻子立刻停止,他才僥倖活了下來。當時的結論說這是「醫療事故」,可是這樣的事故從來沒有出現在中共其他領導人身上,更不用說一而再,再而三發生。那個開「來舒」處方的大夫以後一直是毛的主要醫生之一,官至衛生部副部長。
一九四三年,毛在給王明下毒時,還整治了周恩來。毛不滿足於周聽話、忠實,還要再大大恐嚇週一番,使他不敢有絲毫貳心。在整風中,毛把周領導的地下黨打成特務集團,周面臨當特務頭子的危險。毛召他從重慶回延安時,他躑躅著不敢回去。毛六月十五日發給他暗帶威脅的電報:「成都、西安兩地望勿耽擱,一則求速,一則避嫌。」周七月份一到延安,毛劈頭給他一頓指責,還甩出一句:「不要身在曹營心在漢!」
周膽戰心驚,馬上在「歡迎」大會上連篇累牘地歌頌毛。十一月政治局會議上,他一連罵了自己五天,說自己「犯了極大的罪過」,是王明的「幫凶」,說自己從前當領導是「篡黨篡政篡軍」,還稱自己「猥瑣」,有「奴性」。他在黨內到處演講,大講他本人和其他領導如何給黨帶來災難,毛又如何從他們手裡挽救了黨。自此,周恩來完全被毛馴服,以後三十多年,直到行將就木,他都是不時自掌嘴巴的毛的理想奴才。
毛最後整治的人是彭德懷。彭在三十年代就反過毛,一九四0年他違背毛的意志打百團大戰。他讓毛惱怒還有別的原因,比方說把「自由民主」看作真正的理想,而不是宣傳的口號。毛曾針對彭的一篇談話,指責他不該「從民主、自由、平等、博愛等的定義出發」,而應該從「政治需要出發」。彭提出奉行「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中國傳統宗旨,毛說應該是「己所不欲,要施於人」。毛多年容忍了彭,是看在彭卓越的治軍能力上。(彭領導下的八路軍根據地跟延安很不相同,少有延安那種高壓氣氛,跟老百姓的關係也好得多。)
一九四三年秋,彭奉召回延安。毛一向不搞四面出擊,所以沒有馬上打擊他。彭對延安感到格格不入,對請客吃飯中的浪費看不慣。有次席間端上來一盤海參,他臉一沉,放下筷子算了一筆帳,問主人:「一盤海參要吃掉幾個農民一年的勞動?!」彭還直言不諱地反對毛正在製造的個人崇拜,說「偶像崇拜不對」,不贊成黨章中提以毛澤東思想作指針。一天,剛從監獄裡放出來的年輕黨員李銳因公事找彭,彭問起他的境遇,然後若有所思地說:「光榮的孤立是很難的。」
一九四五年初,輪到彭德懷挨整了。毛召開「華北座談會」,旨在破壞彭的威信與聲望。會上毛的欽定人物一個個朝彭身上潑污水,用彭的話說是「操」了他四十天「娘」。會一直開到日本投降前夕,停下來是因為毛急需能幹的將領打蔣介石。至此,毛已經挨個兒整治了中共領導人中所有曾經反對過他的人,強使他們在不同程度上屈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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