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網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內容都是當事人在反右、文革等歷次運動中親歷、親見的事件。現將《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後陸續發表;應讀者要求部分文章會重新刊出,以饗讀者。
剛進去時,她絕食抗議,三天之後,被帶出去,從鼻子裡插進橡皮管,硬往胃裡灌稀粥。慢慢地,她的「思想覺悟」徹底提高,成了監裡的超級模範犯人。不僅生活上處處照顧別人,還現身說法,宣傳毛澤東偉大的革命路線,講述舊社會的黑暗。她有慢性腹瀉,卻拒絕吃藥,說是已經給黨和國家添了很多麻煩,不能再多花國家的錢。她說她真心感謝黨和政府給她這樣一個受教育的機會,說到動情處,還流下淚來。
我和弟妹三人這幾年的日子就不必說了。先是在家苦熬,400元錢很快花光,就變賣家產——實際上,新中國的教授窮得比叫花子強不了多少,「家產」也者,不過就是幾件破傢俱而已。父母親雙方的單位——中央民族學院和北大——把父母的工資全部扣發,一分錢都不讓我們領走,好像「反革命」家屬的生理結構是植物性的,只要有陽光、水分和土壤就能茁壯成長。再後來,簡直就不知道是怎麼混過來的了(期間多虧高中同學譚甫成的幫助)。直到一九六八年底,才安排我和妹妹去插隊落戶,小弟那時才11歲,也只得帶在身邊。幸虧,中國的勞動人民畢竟大多數是善良、淳樸的,他們不理解為什麼要把這些城裡的學生趕下鄉來受罪。他們並不幸災樂禍,並沒有想:「好啊,這回也該你們這些城裡的上等人嚐嚐苦滋味了!」相反,他們同情我們,尊敬我們的知識和人格,盡力幫助我們度過難關。反倒是我們自己,受了那麼多年的扭曲教育,把農民們樸素、自然、毫不掩飾的天性流露,特別是他們在「性」上的毫無顧忌,以及對社會不平等、當官的等級特權的不滿,看作是「落後」,認為該接受「再教育」的是農民,而不是我們。我很快就發現,村裡最糟糕的少數人,恰恰是那些上過幾年學,多少有點文化,學會了滿腦子「革命思想」,整天大談革命理論的人。這些人,除了整人害人,就是爭權奪勢,姦猾、惡毒、偏狹、嫉妒、虛偽、自私、好逸惡勞……等等人類的惡劣天性,都集中在這些人身上。當時最得勢的、最出頭露面的,也是革命性最強的,全是這一類人。但即便是這些人,總的來說還是比城裡人好些,不像城市裡那些「革命家」、階級鬥爭專家們那樣喪盡天良。
好不容易挨到了一九七三年。妹妹帶著小弟長留北京,我堅持「扎根農村幹革命」,在村裡當民辦教師。五月裡的一天,忽然接妹妹一封電報,告我母親已出獄,讓我速返。聽村裡老鄉講,甲魚大補,我急忙讓學生幫我買了兩大鐵桶,趕回北京。下了火車,回家聽妹妹講了情況,說母親身體全垮了,住在北大校醫院。我馬上趕到那兒去,已是傍晚,晚飯剛開過。聽同室的病友說母親去洗漱間,馬上就回來,我坐在床邊等著,一會兒,就見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婦人,身高不足一米二、三,一手拄拐,一手扶牆,一步一步地往病房裡蹭。病友告訴我母親來了。我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年母親才56歲,被捕前還是滿頭黑髮,健步如飛,眼前這畸型的老婦人怎會是我的母親!直到聽母親叫我:「舵兒,是你來了!」我才確信,這就是我那可憐的母親!我跑上去,和一位病友一起把她扶到病床邊坐下,只說了一句:「媽媽,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就再也克制不住,不禁痛哭失聲。——自從我長大成人,遇上的事情多了,父母雙雙被捕,自己扒火車、蹲監獄,在內蒙放羊迷了路,羊群被狼咬死九十多隻;在白洋澱獨自一人划船進縣城,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蘆葦蕩裡轉來轉去出不來……我從來沒掉過一滴眼淚——入了藝術之境時例外,如看電影、聽音樂、讀小說……這回是猝不及防,全然不備。母親自己倒很平靜,直到聽我恨恨地說「我早晚得跟那些人算賬!」立刻大聲喝斥我不許胡說!接著就是一堂政治課,說監獄裡那些公安同志們對她多麼多麼好,她從內心裏感激黨給了她一個最好的受教育機會,使她能夠徹底改造思想;說她這幾年受益如何之大,說她臨出獄時對看守的公安人員如何依依不舍……聽著聽著,我的心沉下去,沉下去,沉到無邊的冰冷黑暗中去了,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從那以後,我們天天燉了甲魚和雞湯給她送到病房,四處尋醫求藥。她在監獄裡五年半,由於長期晒不到太陽,又正逢更年期特別需要鈣質,本來又有慢性腹瀉的病,又是整天裡坐著,因缺鈣導致骨質疏鬆,骨質疏鬆導致脊椎側彎畸形,身高比原來矮了將近二十厘米。外形變化還是小事,脊柱的疼痛才真正難忍。後來又慢慢發展到大腿麻木,最終使她下定了自殺的決心。
母親的體質一天天好起來,頭髮也由全白慢慢變黑。與此同時,她與我們思想和感情的距離卻越來越大。五年多的監獄生活,完全與世隔絕,母親已被徹底洗腦,成了毛澤東極左路線的最堅決、最頑固、最偏執的虔誠信徒。我和妹妹自從七一年林彪摔死之後,就徹底醒悟了,對極左的那一套豈止是懷疑、不信,簡直就已經恨之入骨。這一左一右,觀念、情感的差距該是多麼巨大!這以後的三年(七六年毛死、「四人幫」倒臺),完全演變成了我們兄妹三人與母親的一部鬥爭史。
這年(七三年)年底,十二月二十九日,我接到中央民院保衛組的通知,去接父親出獄。保衛組的人事先已給我打了預防針,告我父親精神上有點問題,所以情感震動比較小一點。也許倒是拜這瘋病之賜,父親雖與長期坐牢的人一樣,全身骨節僵硬、肌肉萎縮,走路也是步履蹣跚,但精神亢奮,元氣倒是十足,大冬天只穿單衣褲,我帶去的棉大衣他都不肯穿。從他一露面,嘴就沒閉過一分鐘以上,反反覆覆說什麼「耕者有其機,回去學農機」——照他看,我這輩子是農民當定了不算,而且無上光榮。原來的家是不能回了,母親對他深惡痛絕,反覆說她這輩子全是被他害了,堅決拒絕再見他的面。這中央民院也真有絕招,先是想把父親安置在黃寺(班禪駐京辦事處)裡頭,大概覺得還是不放心,便把我們送到青龍橋北邊一個叫「黑山滬」的地方,那裡半山坡上有民族學院的一個傳染病人短期療養的休養所。那個年頭高等院校窮得揭不開鍋,美其名曰「休養所」,其實不過是幾排破敗不堪的平房,連門窗都朽爛了的。先是把我和父親安排在一間足有四十平方米的大空屋子裡,借給我們兩張床、一張桌子、一座蜂窩煤爐,山風呼嘯著,冷得像地獄一般。父親亢奮不止,根本不睡覺,連吃飯時嘴都不停,我被疲勞轟炸了幾天,就覺支撐不住,堅決要求民院再撥給一間屋子,父子兩人得分開住,不然我活不過一星期去了。於是把我們暫時轉移到電話間裡,把那間大屋子加一堵牆隔成兩間。
那電話間只能勉強放下一床、一桌、一爐而已,我是絕對住不下的,只好每天乘車數小時,往返於「休養所」與北大之間,如上下班狀。等到隔牆砌好,要了點「預支工資」(父母的工資都凍結著),買了些最簡單的生活用具,父子兩人總算初步安頓下來。沒想到,在這窮鄉僻壤、牛馬棚般的破屋子裡一住又是五年。父親的病經多方診治,漸漸有所好轉,從天天鬧,變成隔半月、二十餘天發作約一週;從單純的躁狂,變成躁狂-抑鬱交替。身體是越來越好起來,每天拿把鋤頭,有用沒用地四處鋤草。下邊是個大桃園,看園子的張師傅是個好人,很同情父親,盡量給他安排點事情做。
母親的結論遲遲沒下來,她一求再求,北大俄語系總算同意她先去上班。母親立刻信心百倍起來了,拖著一個病弱畸形的身子,每天早出晚歸,比誰都積極。有一天,她滿懷信心地對我們說,你們看著吧!過不了多久我就能入黨!我們是唯有苦笑。
妹妹因為多方奔走後從民院總算爭取到每月40元(先是20元)生活費,得以長期帶著小弟在北京,沒去鄉下插隊,母親對她大為不滿,堅持讓她下鄉去。這時知識青年們都已開始回城,哪還有往鄉下跑的!這還不算,小弟高中快畢業了,母親同樣堅決要他去插隊,我們則堅決反對。當時的什麼黃麗啦,張鐵生之流,我們是罵不絕口,母親則讚不絕口。總之,沒有一件事我們能跟她談得攏,一見面必是吵架。事情後來鬧到她要把弟弟妹妹從她那裡全部趕走,我罵她「不配作個母親」,她打我耳光,我則一怒之下把個暖瓶摔在地上,碰上門發誓再也不想見她的面。
七五年,鄧大人出山了,大家臉上露出點喜色,稍稍鬆一口氣。母親則對鄧小平大為不滿,懷疑他是反對毛主席。七六年,周恩來逝世,鄧下臺,「四•五」天安門事件被鎮壓下去,一片白色恐怖。社會上傳聞四起,都是對著江青一夥的。於是「四人幫」大抓「謠言」傳無敬意,她堅信只有四人幫才是真正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而母親這個毫無心術的大兒童,在俄語系的一次政治學習會上當作階級鬥爭新動向說了出來。這下可好,系裡的人對她群起而攻之,那些遲謝爪牙們是想藉此立功,一般人則對母親的極左早不耐煩,母親天天拚死拚活地播者。我因為聽一位朋友及鄰居說北大有人畫誣蔑周恩來的漫畫,告訴了母親,母親則對周並工作,人際關係卻一天比一天壞。人們早就厭惡透了江青等人,哪還能容得身邊來一位大左派,天天給同事大上政治課?那個年頭,教育全是扯淡,誰會有什麼積極性?像母親這樣自己玩命,又要逼同事們積極工作,誰消極她就批評,人際關係怎麼好得了?
先是,母親打電話給我,讓我去她那裡。早有兩個北大保衛科的人等著,要「追查謠言」。我一口咬定是乘公共汽車聽人講的。隔幾天,母親又來電話,說這事還得談。我火了,說「不去!他們愛怎樣就怎樣,我就是那幾句話!」母親聲音都顫抖了,幾乎是哀求我再去一趟。我心軟了,又跑了去。還是那一套。最後我實在不耐煩起來,就說:「你們如果不信我說的話,那就算是我造的謠好了!」說罷拂袖而去。
又隔了兩天,我有事進城,回休養所時,父親神色慌張,告我上午來了輛吉普車和幾個公安人員來找我,問是什麼事,他們不講,只讓父親轉告我,盡快去一趟海淀派出所。我一聽直發毛,以為是為我一位同學周忠鈺哥哥的事。這位仁兄(名叫周忠鉉)「四•五」時去天安門貼詩,被便衣盯上,還沒到家就被抓走了。我一聽這事,立刻趕到他家,安慰他的夫人戴珊,囑咐她千萬挺住別亂供,害人又害己,一輩子也別想再抬頭做人。還說了一堆「江青是兔子尾巴長不了」之類的話。其實這根本不關我的事,她愛供誰供誰,再也供不到我頭上。我以為是她被隔離審查以後把我這番話供了出來,本來沒事倒成了天大的禍事。我趕快把日記、信件、唱片等等都送到一位可靠的朋友張小軍處保存,第二天揣上一本書去了派出所。到了那裡,問我什麼事,我說我怎麼知道?是你們叫我來。管片的民警出來,問我:前兩天北大保衛科找你談過話吧?你把情況說說清楚。我一聽,心裏石頭落了地,就把那番鬼話重述一遍。民警當然不信,讓我好好想想,扭頭進去,把我扔在外邊板凳上。我心想:想個鬼!便把書包裡的書掏出來看。好一會兒,這位民警出來,見狀一愣,想了想,就把我叫進裡間屋,只剩下我們兩人。他把語氣放緩,說了一番「實事求是,沒有的事我們也不會逼著你說」等一類的話,叫我回去再跟北大保衛科談一次,說清楚就算了。最後問我還有沒有什麼話說。我說只有一條,你們以後有事可以給我打電話,我保證隨傳隨到,千萬別弄一幫人開車去找我,嚇得我父親夠嗆,影響也不好!他笑了,表示理解。北大保衛科我當然不會去找——讓他們見鬼去吧!
這次事情,讓母親始終內疚不已。「四人幫」倒臺後,母親完全蔫了,懵了,簡直再也辨不清東南西北。這時,華國鋒上臺,大搞「兩個凡是」,對「反革命分子」毫不手軟,只是迫於無奈把「四•五」事件翻了案。北大、清華這有名的「兩校」仍然是左派們的天下。母親在系裡更形孤立,終於,系裡叫她退休。這是致命的一擊,母親的全部希望徹底破滅了。家裡系裡,大大小小的矛盾衝突、精神折磨,人世間滄桑的巨變,偶像的倒臺,加上眾叛親離——這一切一切,使母親這樣絕對剛強的人也終於精神崩潰了。她開始疑神疑鬼,說是有人跟蹤她;半夜裡她時不時爬起來,伏在窗台上往外張望,說有人用電臺對著她,罵她。我聽妹妹說起這些情況後,腦子「轟」的一聲,急得冒火,可又無法可想。妹妹求我陪她住幾天,我只好白天侍候瘋子父親,晚上跑到北大睡在瘋子母親房間裡,叫她放心,安慰她沒事,有我在,壞人不敢來。我每次去,她的病情就好些,我一走,又一切如故。
母親從小偏愛我,總是滿懷信心地認定我將來會成為「大科學家」,會做出大成績。我的生活習慣與她最一致,大概是受了她酷愛整潔的遺傳。我雖然怕她、疏遠她,可又很可憐、很可憐她。她工作忙,回家晚了,我經常給她煮個荷苞蛋,讓她回來吃;她愛吃綠豆(那個年頭,綠豆可是影子也見不到),我只要下鄉勞動,總要千方百計買些回來。出去大串聯,我千里迢迢從四川給她買回她愛吃的南方的腐乳。我知道,母親是深愛我的——儘管她拙於表達。我也知道,她一直希望我和她住在一起,但我試過,不成。我酷愛西洋古典音樂,她卻說那是資產階級趣味。別的還好說,不讓我聽音樂卻無論如何也不成。讀書、與朋友交往等等她也管束極嚴,讓我無法接受。妹妹後來出嫁了,小弟卻跟她怎麼也合不來。小弟是奶媽帶大的,從沒吃過她的奶——我堅信這對於母子感情至關重要。她被捕時,小弟才十歲,等她出獄,小弟已長成半大小子了。我清楚記得她出獄後初次見到小弟時那付驚詫、陌生的表情。小弟又是個出奇髒、亂、差的典型,與她格格不入。總之,生活中已經沒有一件可令她快慰之事。
有一件事,我大概是大大地傷了她的心。那是七五年,姨媽退休後從長沙趕來,陪她住了一陣。姨媽是個極富同情心、快活開朗、心胸開闊的人,可跟她在一起,也合不來。她總是樣樣要依著她,總是指責姨媽這也不對,那也不對,搞得姨媽好不傷心。「文革」期間,姨媽雖不在我們身邊,待我們卻如親生母親,關懷備至,不斷給我們來信、寄錢。我和姨媽可以無話不談,覺得非常親近。這顯然深深刺痛了母親。更倒霉的是,一次我和姨媽在房裡說話,我說了些母親的缺點,說她「缺少母愛」。這話說得太苛刻了,話一出口我就自覺失言,可是,天下竟有這等巧事,恰恰被她從外面回來後聽了去,登時勃然大怒,並指責姨媽挑撥我們母子的關係。我後來雖然一再解釋,但肯定抹不掉這句評論在她心上留下的深深傷痛。
七六、七八那兩年,鄧小平的作用開始顯露。但是,極左派還在左,「文革」的陰影仍然濃重地籠罩在人們頭上。我家的情況不能說更壞,但也未見得好轉。我假造病歷,「病退」回京,就業無門,街道上分配我去醬油廠,據說共四個車間,分別造醬油、造醋、醃醬菜和做豆製品。我當然不去,小弟正上中學,為父母的問題經常被同學欺負,逼得我有一次找上門去,要揍那小子。他畢業後似乎除了插隊,也別無出路。妹妹更慘,辦病退都還沒辦成。父親定期發瘋,母親又被逼得成了心因性精神病,迫害妄想。壓斷駱駝的脊背,只差最後的兩根稻草。
七七年,恢復高考制度,我當然不能錯過機會。考得不理想,但比錄取線高出四十多分,可是,連師範學院都沒我的份。我不解其故,到處打聽,招生辦只說我是「身體不合格」,因腎炎病退,這病好不了,我又不能直說那是假造的。後來才知道,其實是因為我得罪了管片的民警——此人大模大樣慣了,進得門來往沙發上一坐,就開始審我,幾句話不合,便被我罵了出去,這在那個文革的恐怖年代,也算是絕無僅有——那個北大家屬委員會又左得厲害,兩下裡合謀給我檔案裡塞了一大堆假材料,共五大罪狀。
為高考錄取的事,前前後後跑了好幾個月,直到七八年三月,這天,我去家屬委員會詢問原委,只告訴我別再跑了,沒有希望了。我心灰意懶,到母親那裡吃午飯,母親很關切地問情況,我只說沒希望了。母親半晌沒說話,最後,她認定是因為父母的問題影響了我,我擔保說不是,她不信。
母親這時精神狀況已經大有起色,那時我常去她那裡,長時間地跟她談心,對她剖析她這一生坎坷的原因,有一次說得她淚流滿面,半天才迸出一句話:「我真是自作孽啊!」我安慰她,以後情況都會好起來,勸她別太難過。我又託人給她找個代英語課的工作,她很高興。但是,這不是容易辦到的,我自己找代課的職位尚且難上難,更何況她一個身體畸形的半殘廢老人?她怯生生地問了我幾次,我說還得等等,她後來也就不再提起。她肯定也為自己的身體畸形痛苦萬分。
我誤以為母親的精神狀況大體已經康復,自己又在忙高考,忙找工作,又得侍候父親,對她很難照顧週到,只能有時抽空去匆匆坐上一會兒,無暇與她長談。我每次去,臨走她都依依不舍,問我下次什麼時候再來。
這天的午飯,後來回想起來,才知道母親已經下了決心。這頓飯她完全是在拚命強咽,像是在嚼蠟,面色灰白,我問她要不要我騎車帶她去醫院看看腿(小弟告我她大腿麻木),她搖頭拒絕。飯後,大家無情無緒,我說要走,母親才如夢方醒,送我出門。她站在樓梯口上,嘴唇和手都在微微顫抖,聲音淒楚地照例問我什麼時候再來,我說就在這兩天吧。她站了一會兒,看我下樓,然後猛地回身,進屋去了。而我這個粗心的傻瓜,竟然一絲一毫預感都沒有!
第二天,我到底不大放心,特地去科學院中關村糕點部買了幾樣比較精緻的西式糕點去看她。一進屋門,出來的是鄰居,北大物理系教師唐健正。我問:我媽呢?他看我平靜的樣子,很驚訝,問我:「你沒接到小弟的電話?」我說沒有啊,什麼事?然後給他看手裡的糕點,告訴他我去了一趟中關村福利樓西點部。他這才告訴我:「你媽出事了。」我一聽大驚,忙問怎麼回事?她人在哪兒?及至聽說母親已自縊,我一下靠到櫃子上,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小弟回來後,告訴我大概情況;是他把母親的遺體解下來,放在床上的。一會兒妹妹也來了,三個人相對無語,我是全然麻木了。一會兒,公安局來了人,忙前忙後,問話。他們走後,過了總有一個小時,我站起來,說要去看看,弟弟妹妹趕忙阻撓,說太可怕了,叫我別去看。我猛地用力推開他們,衝進母親的臥室,跪倒在她床前,掀開她臉上蓋的毛巾,看到母親臉面上一塊塊青紫,嘴角還有瘀血。我緊握住母親已經冰涼的手,放聲大哭。直到系裡來了人,把我拉開,把母親的遺體抬走。她的指甲縫裡留有一些血跡,我從未問過別人,但我相信那是她臨終掙扎時,用手摳繩子造成的。
在母親的書桌上,發現了她用顫抖不止的手寫下的幾句遺言,是留給小弟的。很平靜,很簡單,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有……
我寫不下去了。眼淚盡在眼眶裡打轉。
1989.12.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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