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斯.普桑Nicolas Poussin(1594∼1665)1630年油畫《阿什杜德的瘟疫》(The Plague of Ashdod),法國。(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在人類的歷史上,疾病不僅能影響個體的命運、決定人的生死存亡,大規模的溫疫通常還能改變歷史的前進方向,擊響改朝換代、王朝興衰的節奏,從東方到西方,莫不如此。
東漢大瘟疫導致王朝更替
東漢末年,洛陽城外,人跡罕至、雜草叢生,早已沒有昔日車水馬龍、繁花似錦的大好景致。曹操有《蒿裡行》詩云:「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悲哉!嘆哉!如此荒涼的景象,除了戰亂外,瘟疫是最具殺傷力的禍首。東漢末年,宦官亂政,董卓篡權,吏治腐敗,稅賦繁多,百姓民不聊生,導致天降各種災變。
史載,東漢末年幾十年間,全國性大瘟疫共有十多次。當時人們統稱為「傷寒」。患者往往高燒喘息,氣短而絕。發病急、死亡率高,身上有血斑。桓帝延熹九年(166年),「今天垂異,地吐妖,人癘疫。」建寧二年(169年),「疫氣流行,死者極眾。」
張仲景在其《傷寒論‧自序》中記載,漢獻帝建安元年到九年間,他的家族本來有兩百多人,死了三分之二,其中十分之七死於傷寒。漢都洛陽,半數以上死於瘟疫。曹植描繪:「家家有位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
疫癘來襲,文人貴族也難逃一劫,著名的建安七子中的徐干、陳琳、應瑒、劉楨四子亦在建安二十二年的大瘟疫中死去。官方資料記述,自漢桓帝永壽三年(157年)時到晉武帝太康元年(280年),全國人口由5650萬降為1600餘萬人。
東漢末年的政治腐敗、社會動亂和大瘟疫橫行,導致民間豪傑揭竿而起,群雄逐鹿,拉開了辭舊迎新、王朝更替的序幕。
明末、清末的鼠疫都成爲改朝換代的前奏
鼠疫又叫一號病,是人類的頭號天敵。而小小的老鼠能終結一個沒落王朝,是統治者們很難想像而又必須接受的歷史事實。
人有生老病死,一個王朝自然也有其生發榮衰。崇禎年間的大明朝,已是一位步履蹣跚風燭殘年的老人了。君王有心無力、朝臣各懷私心、府役橫徵暴斂、百姓水深火熱,一切都在背離天道。
萬曆八年,瘟疫從山西大同起勢,十室九病。患者表現為脖頸腫大,民間叫大頭瘟,一兩天就死人。傳染性極強,病、死者無人問津,都怕傳染上。
鼠疫造成人類大量死亡。(圖片來源:Adobe stock)
崇禎六年(1633年),鼠疫還是從山西發作,1641年傳到北京。當年夏季,有人目睹成群結隊的老鼠互相銜咬著對方的尾巴,像敢死軍一樣游渡河水,進入河北河南境內。整個華北叫老鼠給佔領了。這一年也趕上大旱、蝗災,飢荒和瘟疫奪走了六成人命,「道殣相望,葬以藁席」,剩下四成非乞即盜。
京城內,人們的恐慌無以言表,夏秋時,如果誰身上會出現一個隆起的肉塊,不到一個時辰就命絕,這種鼠疫叫「疙瘩瘟」。全城死者十之四五。鼠疫很快覆蓋到通縣、昌平等郊區。
崇禎十六年,據史料記載,「通國奇荒,疫癘大作。」出現了「疙瘩瘟、羊毛瘟」,患者吐出西瓜水一樣的血水,然後立即死亡,江浙等地死了數百萬人。
崇禎十七年,李自成55萬大軍攻入北京城的時候,鼠疫已肆虐了一年有餘,明朝京城防線上一個衰兵要守三個垛口,唱的幾乎就是「空城計」。
同年,清軍入關,順治登基稱帝。奇怪的是,北京城的鼠疫像是與大清朝的軍隊約定好了似的,全身而退,一下子無影無蹤了,清兵一個也沒有感染上。
世界性的鼠疫流行共有三次,第三次始於雲南,1894年在廣東爆發,並傳至香港,歷時幾十年,席捲亞歐美全球,導致60多個國家的近千萬人死亡。受其波及,中國清末的東北,一場從西伯利亞一路肆虐過來的鼠疫,自然成了風雨飄搖的大清國不可承受之重的一部分。
1894年,日本細菌學家北裡柴三郎認為鼠疫的致病原——鼠疫桿菌,只能是鼠傳給人,而人與人之間是不會傳染的。1911年,時任北洋醫學堂首席教授的法國人梅斯尼持相同觀點。他們主張滅鼠就能滅瘟。不幸的是,梅斯尼不久便在沒有接觸任何鼠類動物的情況下死於鼠疫。
這場奪走了東北6萬人口的鼠疫後來被出生於馬來西亞的華人學者伍連德在民國政府的支持下控制住了。伍連德堅持認為鼠疫桿菌亦可在人與人之間傳播,他採取了隔離和火葬屍體的方法有效地控制並消滅了疫情,因此他也被稱為中國近代史上「防疫學第一人」。
古希臘瘟疫:人類最應吸取的教訓
隨著現代醫學的發展,人類戰勝疾病的能力不斷上升,但疾病尤其是大規模的瘟疫流行,對於人類健康和生命的侵擾,未曾消減過。埃博拉病毒、登革熱、SARS病、黑死病即便是偶露崢嶸,也足以會給人類造成致命一擊。
從古至今,人類對於世界性瘟疫或導致人類文明毀滅的疫病總是談虎色變,瘟疫的慘烈、快速、死亡率高、傳染性強、不可控性、不可知性、像幽靈一樣來無影去無蹤都是造成人類對瘟疫恐懼的根本原因。
兩千多年前愛琴海岸輝煌燦爛的雅典城,大瘟疫突然降臨,得了怪病的人先是發燒、然後腹瀉、渾身長滿紅包,四肢開始腐爛,人們能看見蛆蟲在自己腐爛的傷口裡鑽來鑽去。七八天,人便死去。
得病的人根本沒有生還的可能,當時的歷史學家修昔底德對瘟疫做了詳盡的記述:人們只知道死亡的人數在劇增,但找不出原因,也找不出制止的辦法。屍體多得無人掩埋,連食人的鳥獸都因撕咬了屍體而死亡,家中的狗畜都不能倖免。
但讓人不可捉摸的是,肆虐數年的大瘟疫,公元前426年底以後,像是接到了無聲的指令一般,突然間銷聲匿跡了。
雅典大瘟疫使輝煌璀璨的希臘文明迅速走向衰敗。發病原因直到目前,學者們都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後世的人們都認識到接近毀滅時的雅典人在道德層面有著非常敗壞的劣跡,奢侈和浮華、亂倫、同性戀、暴戾與殺戮,幾乎成為雅典人日夜狂歡的主要內容。
道德的淪喪或許是導致文明毀滅的深層原因,這值得今天的人們深思,並引以為戒。
古羅馬大瘟疫:神懲與復國夢想的破滅
公元65年至565年期間,羅馬發生過四次大瘟疫,死人無數,致使強大的羅馬帝國由盛及衰。前三次分別發生在65年尼祿統治時期、164∼180年馬克烏斯‧奧裡略時期和250∼270年間蓋勒烏斯、克勞第烏斯統治時期。而這二百多年期間是基督教遭受羅馬皇帝迫害的嚴重時期。
基督耶穌被猶太教領袖以「謀反」的罪名釘在十字架上,奧裡略將無數基督教徒的屍首肢解、掛滿街頭,為了煽動迫害,羅馬的學者們編造基督徒喝嬰兒血的謊言。因此,基督教學者普遍認為,三次大瘟疫是神對羅馬迫害基督教的嚴懲。大瘟疫中,曾經下令迫害的皇帝尼祿、馬克烏斯‧奧裡略、克勞第烏斯都遭到報應染病暴斃。
第四次羅馬大瘟疫是一場始發在541年查士丁尼統治時期的大鼠疫,史稱「查士丁尼鼠疫」。也是世界史上三次大鼠疫的首次。據拜佔庭作家普羅柯比的記載,高峰期拜佔庭每天死亡1。6萬人,「所有的居民都像美麗的葡萄一樣被無情地榨干、碾碎。」
歷史學家約翰描述:「人們相互之間正在進行著交談,突然他們就開始搖晃,然後倒在街上或者家中;一個人手裡拿著工具,正坐在那兒做他的手工藝品,他也可能會猛然倒向一邊,靈魂出竅;人們在市場上買一些必需品,在他談話或者數零錢的時候,死亡也許就會突然襲擊這邊的買者或那邊的賣者,商品和貨款尚在中間,卻沒有買者或賣者去撿拾起來……」
鼠疫病人會出現高燒,腹股溝、腋下和頸部淋巴腫大,因死後皮膚常呈紫色,並有斑塊,故有「黑死病」之稱。後世學者說,拜佔庭的死亡率達75%。「他們像蒼蠅一樣地死亡著。垂死者的身體互相堆積起來,半死的人在街上到處打滾。」
「在拜佔庭根本不可能看到任何穿著官袍的人,特別是當皇帝也傳染上瘟疫的時候。」瘟疫使大街上很難看到行走著的人,偶爾有人出來,他必定是拖著一具屍體出來。
諸多基督教史學家認為幾場災難是「上帝對人類罪行的懲罰」。有研究者估計這場瘟疫可能使地中海岸的約2500萬人死亡。
在瘟疫來臨前夕,查士丁尼征服運動達到了高潮,他抱著企圖重建羅馬帝國的夢想,絲毫沒有想到,他擁抱到的卻是對帝國無情打擊的鼠疫,自此羅馬對歐洲文明的影響力一蹶不振。
而很多基督教徒卻在大瘟疫中不畏生死,盡力幫助染病的人們向上帝祈禱,他們和病人住在一起、親密接觸,幫他們清理死去家人的屍體。由於信徒的努力,基督教很快在拜佔庭獲得很高的聲譽,迎來了基督教解除迫害後的全盛時期。
歐洲黑死病:上帝的懲罰
被稱為世界史上第二次大鼠疫的是綿延幾百年的中世紀歐洲黑死病。從14世紀40年代開始,逐漸散佈到整個歐洲。
這場鼠疫造成幾乎7500萬人死亡,歐洲從威尼斯到西班牙、敘利亞、希臘、英國、法國,再到俄羅斯,幾乎無一國家倖免。14、15世紀的英法人口幾乎少了一半,遠高於英法百年戰爭的死亡人數總和。
邁克修道士曾記錄:「受害者發病那一天,水泡和癤子出現在胳膊、大腿和脖子上。他們非常虛弱,備受折磨,只能倚靠在床上。……到了第四天,又一個孤魂升入了天國。」「如果有人染上瘟疫而死,那麼所有拜訪過他、和他做過生意甚至把他抬到墳墓裡的人很快都會步其後塵。」
瘟疫使整個歐洲墜入了世界末日。人們在末日心態中各有選擇,有的及時行樂,有的向上帝禱告,有的避世遠離,有的頑強抗爭並幫助他人。
傳教士希利亞克報告教皇說:「天空中的奇異影像是這場瘟疫暴發的徵兆。1345年3月20日午後一小時,三顆行星在寳瓶座實現會合,這是死亡的象徵……」這和占星學家傑弗里的論斷不謀而合:1315年和1337年先後出現的彗星,1325年出現的木星與土星之合,都是對黑死病做出了預言。
因此當時很多人們相信,人類的罪惡深重,原罪不能救贖,新罪又在增加,黑死病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
但是,驚慌中的人們並沒有冷靜地思考人類的過錯到底在哪,而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上去了,開始掀起盛極一時的鞭刑運動,人們用鞭子狠命地抽打自己,以期減少自己的罪過,得到上帝的寬恕而逃避瘟疫。
而這並不是上帝所要的,且對瘟疫的控制也沒有作用。中世紀的教會過多地走入了形式與政治,在歐洲黑死病中,神職人員忙於自己逃命,比起查士丁尼鼠疫期的信徒們,他們離上帝的期望越來越遠。
大瘟疫中的奇異現象
人們普遍認為瘟疫是不分傳染對象的,當疫病發作時,最簡單和有效的方法是將未被感染者和傳染源隔離。然而總有奇異的現象出現。查士丁尼鼠疫的親歷者伊瓦格瑞爾斯寫道:「有的人逃離了被感染的城市,並且他們本人也的確非常健康,但是,他們卻把疾病傳播到了沒有生病的人群當中。也有一些人甚至就居住在被感染者中間,並且還不僅僅與被感染者,而且還與死者有所接觸,但他們完全不被感染。」
「還有人因為失去了所有的孩子和親人而主動擁抱死亡,並且為了達到速死的目的而和病人緊緊靠在一起,但是,彷彿疾病不願意讓他們心想事成似的,儘管如此折騰,他們依然健康如故。」
據普羅柯比記載,健康人受到黑死病感染之後,在突發低燒時,會看到魔鬼、幽靈一類的東西,約翰的記載與他大致相同,先是幻覺,看到黑色無頭的幽靈,淋巴腺腫大或者出現黑色膿皰,出黑色腫皰的人都會在當天死亡。
古羅馬人稱之為幽靈的,很可能就是中國人說的陰間的鬼。乾隆年間,雲南趙州的一位叫師道南的人在鼠疫流行期間寫了一首詩,叫《鼠死行》,其中有:「人含鬼色,鬼奪人神。白日逢人多是鬼,黃昏遇鬼反疑人。」
西方文明對瘟疫的解釋是上帝降下的懲罰。中國古老的神傳文化中則認為天人合一,人類君王或臣、民道德淪喪、背離天意時必將受到天懲,瘟疫、地震都是方式之一。
據明人筆記裡記載,明末鼠疫期間,有兩名小賊貪婪無比,居然到死者家中去偷東西,一人在房頂山接應,一人從逝去者家中偷拿東西出來往房頂上拋,就在房頂上的賊人把贓物接到手的那一霎那間,兩賊同時倒斃,死於鼠疫。
清末那場鼠疫,據伍連德調研,病源居然來自土撥鼠,因土撥鼠的皮毛膚色和紫貂很接近,很多不良商人就用土撥鼠充當紫貂來賣。1910年,東北鼠疫生發時,市場上的土撥鼠皮達到250萬件。
誰說善惡無報呢?
參考資料:
範曄:《後漢書》
張廷玉:《明史》
趙爾巽:《清史稿》
張仲景:《傷寒論》
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
普羅柯比:《戰記》
約翰:《聖徒傳》
愛德華‧吉本:《羅馬帝國衰亡史》
哥特弗雷德:《黑死病:中世紀歐洲自然與人類的災難》
(本文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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