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說的"風景",是一個女孩子,當時,她是我的同事,叫舒娜,年齡和我差不多,外表清秀,文靜溫和,披肩發,一米六五左右。自我進公司那天,便坐在她的對面。因我性格內向,文案策劃的工作又使我愈近於靦腆,初識她的一月餘,我對她的印象尚可,而說話並不多,對她的知解僅限於表面。
我決定離開公司的那天下午,我和她正在伏案工作,傳來敲門聲,我過去開門,一個戴著眼鏡的文質彬彬的女孩有點靦腆的站在門外,問:"我是來找工作的。可以進來嗎?"我點頭。她進來,從挎包裡掏出一沓厚厚的"求職個人簡歷",放在辦公桌上,抿著焦乾的嘴唇,問這裡要不要人。我說,經理去電視臺租攝像機去了,我也不清楚經理要不要人。舒娜走過來,讓女孩坐下,給她倒杯水。女孩大口的喝著水,舒娜翻看著女孩的簡歷,說女孩很優秀,說留下女孩的一份簡歷讓經理看,然後決定是否約她面試。女孩十分感動的道謝,告辭而去。
我和舒娜回到辦公桌上。我攤開稿紙繼續斟酌詞句,舒娜卻雙手托腮,不時嘆氣,突然對我說:"大家都被大陸的教育坑苦了。"她說話的聲音緩和而淡然,然而她這話卻像炸雷一樣震得我的心砰砰跳個不停,我不由自主的丟下筆,抬頭望著她,問道:"你怎麼這麼說?"舒娜十指交叉,雙手放在桌上,如水的眸子轉動著,直面著我,一本正經的說:"十年寒窗,花了多少錢,腦子裡被灌了多少無用的甚至是有害的信息,青春被踐踏了,創造力被扼殺了,一朝畢業,還得托關係花錢才能找份穩定工作。我們是同齡人,都有相似的經歷,你難道就沒有上當受騙的感覺?"
我萬不料,坐在我面前的這位看似文靜的女孩,出語如此驚人,而她坦然道出的,何嘗不是我的心語。我在大學讀書期間,已形成了雜文情結,建立了民主信念,只是畢業後一直忙於謀生,緊張勞碌的打工生活讓我少有時間讀書和寫作,在大學期間一直聽"自由亞洲"的習慣在畢業後亦未能保持,沒有太多的潛心思考的時間,一腔理想熱情被工作重荷壓到了心靈一隅,又未遇志同道合、可以暢談的朋友,心靈苦悶得近於窒息,這個時候幸逢知音,必使我的塵封許久的心扉忽而打開,我的心靈必產生一場強震。
因為那天下午與舒娜的暢談,我打消了離職而去的念頭。舒娜這樣的朋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心靈的共鳴,靈魂的相知,使我無法離開舒娜對面的那張辦公桌。
舒娜的家就在公司附近,在我們沒有深入交流的最初相識的那段時期,她中午吃飯必騎摩托車回家。自從我們開始了心靈的碰撞,舒娜中午很少回去,我們一起在公司附近吃飯,愉快交談。一次,中午下班後,我們談興正酣,一時間竟然都忘記了吃飯,待回過神,一小時的午飯時間只剩不足半個小時了,舒娜拍拍頭,將她面前的抽屜拉開,在一堆東西裡面翻找著,拿出一個大電熱杯,兩包速食麵,兩隻塑料碗,兩雙筷子,說:"我們燙麵吃好了。"我說"好",拿過電熱杯,走到洗手間接大半杯自來水,回到辦公桌旁邊,舒娜接過我手裡的電熱杯,正欲插電源,突然驚叫:"世航,你看杯裡,那是什麼!?"我一驚,拿過電熱杯往裡一看,頓時心驚肉跳:一條紅線般的蟲子,兩端尖細,正作著�人可怖的伸縮。我拿起杯子衝向洗手間,將杯裡的水全部倒掉。再接一杯水,看水裡並無異物,端到辦公室裡插電燒開。
面燙好了,熱氣騰騰。我用筷子將面挑到兩個碗裡,將其中一隻麵碗挪到舒娜面前。舒娜說沒胃口。在我的勸說下,她皺著眉,微撅著嘴,拿筷子胡亂挑了幾根面塞進嘴裡,說:"飽了。"將她碗裡的面都扒到我的碗裡。
我邊吃,邊聽舒娜說。"世航,今天我們又被專制侮辱了。"我邊嚼,邊說:"此話怎講?"舒娜捋著如瀑烏髮,眼波轉向窗外,若有所思,過了片刻,她說:"他們在政治上搞獨裁,經濟上搞壟斷,就說這供水單位,只有一大家,沒有競爭,沒有市場壓力,完全淡漠了職業道德,根本不把居民的健康當回事,我過去只知道,自來水裡有用來淨水的有毒的化學物質,他們用化學物質淨水時,根本不按規定的劑量,一般都是隨意加入,超量使用。有時水裡含有大量細沙,接一杯水,細沙能在杯底鋪滿一薄層。誰知,這次竟然看見了蟲子。我們過的是什麼日子?毫無尊嚴。世航,你說呢?"我折服於她的深刻和敏感,幾口把剩下的面吃完,將碗推到一邊,說:"如果有了民主,就--"舒娜的秀目睜大了,滿面漾動起神采,胸脯微微起伏著,眉尖不時躍動著,語速明顯加快:"有了民主,也就實現了社會財富的合理分配,水資源再也不被一家壟斷,一個城市擁有多家自來水公司,公平競爭,誰的水好,老百姓就用誰的水,再也不受壟斷行業的為所欲為的坑害。"我聽她說完,心境平和寧靜至極,眼前的世界彷彿被水沐浴得一塵不染了,我望著她,沉默許久,說:"舒娜,我想說的,你都說出來了。"舒娜也注視著我,神情專注而真誠。她"嗯"了一聲,想說什麼,欲言又止了。她雙手理了理額前的碎發,兩手輕握在一起放在胸前,漸漸泛起微笑,眼波清澈,面頰微泛紅暈,十指交叉一起蠕動著,輕啟皓齒道:"世航,和你在一起,我很開心。自從那天下午開始,我每天晚上回家後,最愉悅的事就是回味我們當天的談話,寫在日記裡,躺下後,合上眼皮,心裏就盼著明天見你。我喜歡你。"她的表白頓時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呆望著她,尚未回過神來,舒娜驀地站起身,兩步走到我身邊,彎下腰,探過頭,將她的溫潤的唇輕壓在我的額上,我的呼吸和心跳在一瞬間完全停止了,然後心砰砰劇跳起來,我們不約而同的張開臂,抱在一起,感受著彼此的呼吸、心跳和體溫,許久沒有分開。
這個週末,我和舒娜並坐在植物園一角的長凳上,確定了戀愛關係。她帶我去她家,見了她父母,奶奶。她的家人很和善、很誠摯。舒娜的奶奶拉著我的手,說,舒娜真有眼光,還一直瞞著奶奶,也不早一天告訴我。我對舒娜的家人講了我的大致經歷和一窮二白的經濟狀況,舒娜的父母連說沒什麼,舒娜的父母讓我和舒娜並坐在他們對面,說,只要我們真心相愛,其它的就沒有什麼問題。舒娜的奶奶慈藹地微笑著,微瞇著眼注視著我和舒娜,說:"舒娜有福,小夥子你也有福喲。我就她這麼一個孫女,還能讓她受委屈不成?你們沒房子,我們給,你們沒錢,我們給。只要你們相親相愛,奶奶我就盼著重孫了。"舒娜的奶奶說這些話時,舒娜的父母只是微笑著點頭。末了,舒娜的母親的雙手各拉住我和舒娜的一隻手,將我和舒娜的手疊放在一起,語重心長地說:"這是幾輩子修來的緣分啊。用一輩子去珍惜吧。"
幾天後,舒娜駕摩托車帶著我,到了城區的北郊,看了她父母早就在那裡購置好的一處房子。房子原來是租給別人的,如今都拾掇出來了,三室一廳的偌大空間,只擺著一張床。我們一下班,便乘一輛摩托趕到房子裡,在房子裡東瞧西看,興致勃勃的談論著,計畫著,憧憬著,這兒添點什麼,那裡放點什麼,看累了,說累了,就躺在床上休息一會,然後離開房子。就在我們即將進入幸福婚姻的時候,巨大的厄運向我們扑來。舒娜的父母、奶奶因堅持練那種被當局取締的眾所周知的佛家氣功,被暗探發覺,幸好公安分局有親人提前通知舒娜一家,舒娜全家得以從魔爪下逃脫,舉家奔向珠海的親戚處,在親戚的幫助下,偷渡到馬來西亞。舒娜一家向外逃亡的日子裡,我什麼都不做了,我的見不到舒娜的揪心之感,幾乎無法用語言來描述,萬般痛苦和無奈壓在我的身上,我無法承受,我渾身無力,腳跟發軟,一天到晚癱在我的出租屋裡的小床上,一遍遍回憶著和舒娜暢快交談愉悅相處的情景,我捧著自己和舒娜及其家人的合影集,心如刀絞,淚如泉湧,我一次次地在失去舒娜的噩夢中驚醒,醒來時已是滿面淚水。舒娜在珠海時,給我打來十幾次電話,每次通話我們都是隔著千里泣聲相應,通話一開始,語未出,已是此泣彼哭,通話過程中,我們都是在哽咽聲中緊緊控制著情緒,怕忍不住傷悲而嚎啕起來。舒娜告訴我,全家只有她一個人不練,但她認可並支持家人的對信仰的堅守,她一次次地就此向我道歉,說打算結婚後就告訴我這一情況,沒想到突來舛變,讓我也受連累。我泣不成聲地告訴她,我早就明白信仰的可貴,這種是非辨析的能力我早就有了。舒娜在電話那邊幾次哭喊道:"世航,老天爺為什麼對我們這麼不公!我們難道真的只能到來生做夫妻嗎!"我每聽她這麼喊,握著話機的手便不自覺的劇烈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壓抑不住的悲痛轉為放聲大哭,舒娜也在電話那邊號啕起來。
舒娜全家在馬來西亞安頓下來之後,舒娜打給我兩次電話,告訴我,她奶奶因為逃亡顛簸和受盡驚嚇,到馬來西亞不久後就去世了。她父母因為到馬來西亞的中國大使館前去抗議,被人恐嚇,她母親因此病倒了,她父親仍然堅持抗議,並努力援助其他的逃亡到馬來西亞的同道,舒娜要照顧父母,又要找工作並熟悉語言環境,十分辛苦。她通過電郵發給我的她當時的照片,十分消瘦、憔悴。沒多久,她通過電郵告訴我,她結婚了。對象是一個擁有馬來西亞國籍的四十多歲的離異男子,該男子祖籍福建,經營著一處酒樓,有三個孩子,她告訴我,結婚是出於生活和獲得馬來西亞國籍的需要。她將她和其夫的結婚照通過電子郵件發給我。以後,她再也未和我聯繫。
結婚照片上的舒娜,帶著苦澀的笑,眼神裡藏滿憂鬱。每當看到或想起這張照片,我的淚水便遽然滾落下來。我在淚水滾流之時閉上眼睛,一任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流淌。在錐心的痛楚和視覺的黑暗裡,總浮現出她的明媚溫和亭亭玉立的昨日身影。一俟睜開眼睛,心中的一切都馬上被掏空了,然後襲來綿綿無盡的難言之痛,伴我於夢裡夢外。這痛將伴我永生,雖然專制的長夜終將逝去,淚水也不會停流。
欲交流的朋友可聯繫本人QQ:50485326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来源:
- 關鍵字搜索:
- 【張
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排序